魯迅 您說，每個個體等于零？

威嚴的中年人、不笑的青年 對！等于零！

魯迅 （走）無數(shù)個零加起來還是等于零。（站住）這樣的話，我們忙什么呢？

威嚴的中年人 魯迅先生，您的數(shù)學是反動階級的數(shù)學，它的原理是兩千年前的奴隸主階級制定的。我們新興階級要有新興的數(shù)學——個體，等于零；無數(shù)個體的總和，等于無窮大！這就是我們的信念。我們的數(shù)學建立在信念之上。這種信念與體積相連。試想想，當你一個人被扔進廣袤的沙漠，是不是等于烏有？但是我們億萬個人站在沙漠上，沙漠就不再是沙漠，而是人類！每一粒沙子都將被我們相互之間的連接所征服。這就是空間的魔術(shù)?？臻g將戰(zhàn)勝時間。總有那么一天，地球上的每一個空間都將站立著我們的人，所有人挽在一起的手臂將統(tǒng)治整個世界！到那時，時間必將消失，永恒之國必將降臨，一個塵世的天堂必將出現(xiàn)，末日的審判也會到來。一切的不公不義都要在這場審判中現(xiàn)出原形，接受懲罰！未來的新人會代表所有墳?zāi)估锏氖芎φ?，懲罰那些雙手沾血的罪人，鞭笞加害者的尸骨！那將是一個血流成河的天國，善與惡分列在血河的兩岸！

這個段落讓我感到：似乎找到了這部劇作的某種聲音。但我還看不見全體，它也只能先存著。

由于沒經(jīng)驗，我先后寫了內(nèi)容完全不同的兩稿。這時不知“結(jié)構(gòu)”為何物，形式看起來是寫實劇、幻想劇和寓言劇的不得章法的大雜燴，間雜著如上段落，怎么看都是四不像。

第三稿又另起爐灶，想起心心念念的一個細節(jié)：魯迅臨終時，緊緊握著許廣平的手，似乎有話對她說，但許廣平怕太過熱烈的回應(yīng)惹他難過，就把手松開，走開了。沒多會兒，魯迅孤單長逝。我在《我為什么這樣寫魯迅？》一文里講過，真正的成稿，是從這個細節(jié)開始的。

這時我才感受到意識流的氣息。戲劇時間確定在魯迅的彌留之際，自稱來自天堂的瘦子和胖子要來回收他的影子，帶他走，但總是帶不走?？傆兴畹肽畹娜伺c他相會。我列了內(nèi)容清單：朱安，魯瑞；周作人夫婦；許廣平；“左聯(lián)”同志，之后轉(zhuǎn)入“天堂”?！疤焯谩崩锏氖聝?，觀眾比魯迅更清楚，這個原因你懂的。

此時我的學習榜樣非常集中：一個是斯特林堡的《一出夢的戲劇》，它教我如何結(jié)構(gòu)一個“夢”；一個是海納·米勒的《任務(wù)》，它教我如何突破具體時空的邏輯限制，將復雜的思想轉(zhuǎn)化為富有張力的超時空戲劇動作。

夢劇結(jié)構(gòu)能把不相干的內(nèi)容組合在一起，擺脫了情節(jié)重力的強制，看起來像太空漂浮物一樣自由自然。而這些表面不相干的內(nèi)容，我用一個主題來統(tǒng)領(lǐng)，那就是“愛與自由的悖論”——從他的私人生活到公共生活，都是如此。這時，兩年半過去了。

于是慢慢寫。寫到朱安來找魯迅，把他勉強的笑臉撕下一層來，聲稱要帶回到北平的家里，掛在墻上。二人正糾結(jié)，朱安一轉(zhuǎn)身，變成魯迅的母親魯瑞。這個轉(zhuǎn)身，使我感到劇中所有女性角色都可用這種方式，由一個女演員承擔，并由此推動戲劇的運轉(zhuǎn)。心里明白：這一稿寫完，就不必推翻啦。

寫完，又進行了三次局部修補。2012年2月，第六稿終于完成。就這樣，三年時間，留下這近三萬字。2013年1月，《天涯》雜志發(fā)表了它。2013年3月底，才華橫溢的演員趙立新導演并主演了《魯迅》的情景朗讀。這使我發(fā)現(xiàn)不少問題，又重寫了三分之一。至此，算是最終定了稿。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趙立新演繹的魯迅將會以《大先生》之名出現(xiàn)在舞臺上。我想，電腦里因我的笨拙而陣亡的那些字——總得有十幾萬吧，或許可以瞑目了。

2014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