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時光機(臺北)(2)

留味行:重返祖母流亡之路 作者:瞿筱葳


要出發(fā)的公寓是我跟奶奶居住的地方。

大學以后雖住在學校附近,假日回家回的便是奶奶家,之后跟著搬到新的公寓。幾年來我搬進搬出,屋子里總有一間是我的房間。奶奶雖然喜歡我跟她住,她自己卻也還有其他念頭。十幾年來偶爾嚷嚷,要去蘇州買個小房子跟她的妹妹住,隨著時間過去年歲漸老,終究奶奶還是守著臺北盆地邊陲的屋子慢慢地越來越老。

奶奶也是在這房子過世的。

年過八十五歲,奶奶都還能自己上菜市場,拎了大包小包回家。再過幾年,市場熟識的菜販讓奶奶先回家,到了收攤再開車把奶奶買的菜全部一次送到家。等到老人家更老了,摔了跤,沒辦法出門走動,甚至需要臥床,家人們費盡千辛萬苦請來了一位菲籍看護Everlyn。

兩個語言不通的人也逐漸有了溝通的方法。奶奶都叫她妹妹,妹妹叫她奶奶。早上兩人吃了早餐后還會一起喝咖啡,妹妹也在小叔教導下學會越來越多家常菜。原本因為行動不便而挫折的心情,因為妹妹的專屬照顧有了穩(wěn)定的力量,奶奶神情中少了一絲對迅速衰老的無奈與驚慌。家人們也不用擔心她精神身體狀況不好時,會半夜睡著了還忘記關(guān)電視,甚至疑惑電視里的人走出來跟她說話。

妹妹待了三個月,奶奶在她的鼓勵下,表演了繞行客廳一圈給大家看。背脊挺得直直的,助行器卡啦卡啦地輕快前進,讓人一晃神好像看到三五年前的她,那個每天搬菜籃上樓梯的硬朗老太太。真神奇啊,本來已經(jīng)臥床不愿意起身了呢。大家都開心不已,以為時光真的能夠倒轉(zhuǎn),健康能恢復,人的意志勝過一切。沒想到那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

爸媽彼時并不在臺灣,兩人因工作暫居歐洲一年,托我?guī)退麄兛捶?,也估量奶奶的健康良好才放心離開一年。前幾日也才向他們報告一切OK。原本期盼奶奶可以好轉(zhuǎn),卻在一天清晨六點被電話聲吵醒。一看是奶奶家的電話號碼,接起來是Everlyn的聲音。講不清楚,只是哭喊,電話這頭我心中怕是我怕的“那件事”。那哭喊的聲音,是長久以來害怕通知“那件事”的聲音,只是不會知道是這樣來,也不確定到底是不是?

胡亂套上衣服、找鑰匙、打119、確認如何取消119之后,沖回奶奶住處。開門進門,菲傭妹妹慌到不行,只是哭。房內(nèi)床上,奶奶像是睡眠中。我蹲下喊她。太像太像只是睡著,我再輕輕喊她。

也許是因為我第一個趕到,見到最后一面時我心中還認為她在。但我慶幸我第一個趕到,有一個認為她還在的短短的片刻。那個短短片刻,我不愿意承認死亡降臨在我最熟悉的屋子中。

但,終究生死是自然的,我們都大驚小怪了。

救護車趕來了,兩位隊員進來一看就說已經(jīng)走了幾個小時,接著小叔姑姑家人們都陸續(xù)來了。開死亡證明的老醫(yī)生來了,給了我們一張紙,家人聯(lián)絡的殯葬業(yè)者也來了,黑衣黑褲白手套,死亡的相關(guān)種種是他們的工作項目,他們有著職業(yè)性的哀戚表情。接著大家都來了,所有能夠及時趕到的人,都來了,一屋子人,有著脆弱的哀戚神情,帶著不知所措。

我走進躺著奶奶的臥室,把門關(guān)起來,兩種哀戚表情都在門外,給自己與奶奶獨處的時間。五分鐘,坐在床邊小藤椅,昨天我就坐在這里跟她一起看電視,是韓劇。她從來不需要徹頭了解劇情,要是她睡著了沒看到,這些電視劇總是在重播,總是能夠從片片段段又接回故事線。但人生顯然是無法重播了,我只能望著她,她仿佛睡得很熟,我忍不住對她喊了幾聲“奶奶,奶奶”,沒有回應。外面家人在喊我,我說等等。我想再看她一眼。因為我知道,再一眼,就是永遠的離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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