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案發(fā)生當日,范湖湖早晨一睜開眼,便挎上他那討人嫌的爛書包——里面塞滿稿紙、廁紙和舊報紙——直奔文津閣的藏書樓。下午四點半,他跟往常一樣,在附近一爿冷冷清清的飲食店買兩塊小煎餅充饑,隨后再次來到閱覽室,繼續(xù)埋頭抄寫。窗臺的日影爬上椅背之前,范湖湖不得不返回住所,查找一份手抄記錄。他放下筆,無奈地舒了口氣,動身離開文津閣,將寶貴的幾十分鐘劃撥給火紅夕陽下的縱步疾走,去飽嗅街道上彌漫的夏天樹漿的腥臭,去裝著沒瞧見那些魂勞夢斷見光死的偷情者、神游般喃喃自語準備上晚修的初中生。邁出仿佛是陰陽交界的樓門時,史學博士才猛然意識到,原來這兒的氛圍有利于激發(fā)他蘇美爾式的腎上腺素,讓他產(chǎn)生登堂入室的奇妙幻覺。填寫索書單,抵押借書證,把十多本史書籍冊搬到樸實深沉的大木桌上攤開,年輕學者總是得償所愿,反復陷入歷史的誘人泥沼。他似乎看到吐火羅的使者從順義門進入皇城,向唐朝天子獻上鴕鳥、碧玻璃和瑪瑙燈樹。師子國的使臣緊隨其后,貢品包括象牙與大珠。罽賓的名馬、寶帶以及水晶盞,日落前也將抵達。很快,長安城重新掀開喧鬧的金蓋子。去菜肆采買的仆役平民無不滿載而歸,剛從泥婆羅引種的胡芹和渾提蔥廣受眾人喜愛,為此他們冷落了同樣源自西域的甘藍、波斯草和莙荙菜,巴蜀的糖霜在收市前就搶購一空,摩伽陀的昂貴胡椒則更符合昭武九姓的辛辣嗜好。晡時未過,大批繡帽錦裘的公子哥已三五成群前往酒肆聚飲。在城東各坊,豪富之家流金淌銀的生活漸入高潮,讓落魄失意的范鵠又恨又羨,百感交集,而輕紗袒領(lǐng)、盛裝濃飾的豐滿少婦更使他覺得帝都的暮春尤其難熬。史學博士范湖湖則頗為遺憾:借助古籍文獻,他只看到一座蟻冢般寂靜的長安城,既無驢鳴馬嘶,也無嘈雜人語和朝歌夜弦。
“我跟個唐朝的聾子沒什么兩樣!”
然而,整日東游西蕩的范鵠倒巴不得雙耳失聰,因為一伙飛揚跋扈的太學生又要欺男霸女,替王公勛貴鳴鑼開道的儀仗聲勢浩大,那批日轉(zhuǎn)千街的老乞丐全被轟走。市場上刺耳的漫罵充溢著生意經(jīng)的斂財激情,晉昌坊外賣藝者的琴曲不斷催生著旅人的鄉(xiāng)愁、流離失所的怨恨,又讓范鵠想起晨歡暮愛的甜蜜時光,想起乘船出海的一樁樁往事、許多萍水相逢的高朋闊友,想起華燈初上的揚州城,乃至從前無憂無慮的孩童歲月,連同舊榮新辱一并涌上心頭??偠灾?,這些胡七雜八的聲音攪得廣陵人范鵠意亂神煩,惆悵欲死。他只求找個角落安安靜靜坐一會兒,以躲開午后鋪天蓋地的享樂狂潮?!逗┦考词共楸樗械浼矡o法體會范鵠當時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