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條挨了揍的野狗。”

杜家七郎身邊的阿苡涉雖紗巾覆面，卻難掩勃發(fā)的青春氣息，在碼頭間尤為惹人注目。姑娘盛裝相迎，特意戴上金項鏈、金鑲花、金額墜、金耳環(huán)、金飾針、金手鐲、金戒指和金足鈴，卻不像當(dāng)?shù)氐脑S多婦女那樣，在衣帶或袖邊領(lǐng)口繡上“癡心一片緊相隨，哪管糞土與黃金”之類的忠貞詩句以表志節(jié)。她儀態(tài)端莊，目光嚴(yán)厲，又處處想讓人覺得她平易可親。鄭萬乾明白，阿苡涉希望趕緊敲定一筆大生意，而她當(dāng)然熟諳對方是想順藤摸瓜，贖走杜家七郎。

“咱們可不是頭一次打交道了！”姑娘說。

兩人約好在薩懿德法官家吃晚飯。離開碼頭，鄭萬乾帶領(lǐng)伙伴去旅舍安頓落腳。他們在一條條搭蓋天棚的狹隘街道中魚貫而行，跟許多皮膚黝黑、身穿袍衣的貝都因人擠來擠去，偶爾遇到一些修長的蒙頭蓋臉的腓尼基人和橄欖色的希臘人，前者航海依靠小北斗星指引，而全世界的其他民族依靠大北斗星。街巷兩旁，樓房從半空探出鳥巢似的木閣子，飄蕩的煙霧遮住了遠(yuǎn)處的白色高塔。五方雜厝的集市出售各種想象得到的貨物，空氣中充滿了鼻子所能聞到的各種香味：紫蘇、月桂、多香果、小豆蔻、蒔蘿、薄荷、丁香、茴香、苦艾草、番紅花，以及許多不知名的大食香料。街上有人販賣印著圣訓(xùn)的護(hù)身符。阿拉伯市場的貨物不是按照種類，而是按照其所屬部族來區(qū)別擺放的，鋪子上插滿了商標(biāo)和價牌，范鵠覺得很新鮮。除了買賣雙方，攤位間還出沒著貨幣稽查員，專司銀錢的真?zhèn)闻c成色，此外尚有檢視商貨優(yōu)劣、商品價格和度量衡的大小官吏?？梢帘尽ぬ┎Y告訴中國朋友，大市場一向是那些不奉教者的樂土，他們雖無法在帝國的政府內(nèi)任職，卻有能耐操控伊斯法罕的白銀和阿斯旺的黃金交易。波斯人的介紹提醒了鄭萬乾。在一座清真寺外的兌錢鋪子，他換來兩袋第納爾銀幣，均分給眾人。途經(jīng)一個小廣場時，范鵠聽見路邊小販氣急敗壞的吆喝聲，便請大伙每人喝了一碗橘子汁，然后又吃了兩三只撒鹽末的烤蝗蟲。隨后，伊本·泰伯禮與眾人暫別，但保證很快會再見面。在幾家富麗堂皇的寶石鋪前，穿繡花緞袍的猶太人幾乎把街道全部占據(jù)，他們跨著雕鞍彩轡的龍駿，纏頭明潔勝雪，周圍總是簇?fù)碇徽T兵衛(wèi)隊，六角星旗幟隨風(fēng)飄揚(yáng)。范鵠差點(diǎn)兒將他們當(dāng)作該城的統(tǒng)治者。然而，當(dāng)眾人走過一家宏偉的澡堂——它光彩奪目的青綠色圓頂上鑲著許多圓形的小玻璃窗——范三郎才明白，即使在巴士拉港，在南方世家大族稱雄的這座城市，波斯人的權(quán)勢也如日中天，遠(yuǎn)非猶太人可比。但他們行事低調(diào)，不僅從未像大衛(wèi)王的子孫那般搞得渾身珠光寶氣，反而終日披著黑斗篷，戴著尖頂黑氈帽，臉上的嚴(yán)峻神情如同是利斧劈就，唯獨(dú)蒸汽騰騰的浴室方可使之愁眉稍展。與波斯人一同崛起的還有許多前朝的奴隸。王朝更迭的紛爭動蕩中，他們通過參戰(zhàn)獲得了自由，如今結(jié)伙成群闖入鬧市，踢翻籮筐，跟城內(nèi)的痞徒惡霸爭搶地盤。范鵠當(dāng)然不會知道，雙方背后的勢力也正處于此消彼長的歷史的十字路口。他走馬觀花，舒暢愜意。巴士拉既混亂又繁榮，充滿著不可思議的重重玄機(jī)?！八麄?nèi)翘焐纳馊?，”鄭萬乾對范三郎說，“鉆出娘胎時手里都攥緊錢幣。”一個坐在巷外的吟游詩人彈著琵琶，唱起憂傷的歌謠，但范鵠沒有聽懂：

主呀！妾生的兒子到處泛濫，

祈求您使我生活在別的地方，

以免我跟那些雜種相伴。

街上熙來攘往的氣息使人陶醉。無論是馱載小麥的驢群、推銷沙漠特產(chǎn)的商戶，還是騎著高頭大馬的世襲貴族，他們休戚相關(guān)，借由滾燙的金錢聯(lián)結(jié)到一起，在呈現(xiàn)完美圓形的太陽底下變?yōu)槊婺磕：钠降缺娚?，廣闊市場中無名無姓的一員。多年以前，跟隨叔父跑山貨生意時，范三郎曾夢想世上有一座極寬敞的殿堂，里邊擠滿了天南海北的客商，他們互相競價，買賣一筆接一筆成交，銀錢如流水般在大伙兜里打轉(zhuǎn)，歌伎與酒菜隨處可得，夜間燈炬熒煌，全天下的財富不停流進(jìn)流出。范鵠領(lǐng)悟到，這恰恰是揚(yáng)州令人迷戀的根本原因，而眼前的巴士拉也向他提供相似的氛圍。正如伙伴們預(yù)先描述的那樣，此地的婦女戴著面紗，大多待在家中，透過格子窗的小孔偷看廣場和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旅。她們以女人的特殊方式了解、參與，乃至主導(dǎo)整個帝國的事務(wù)：經(jīng)常是母親、妻子、女兒鼓勵男人們?yōu)榧易謇婧蜆s譽(yù)而戰(zhàn)。所以阿苡涉姑娘拋頭露面做生意雖稀罕，大伙終究不放在心上。橫穿城區(qū)，鄭萬乾率眾走進(jìn)一家旅館。它專為外國客商而開設(shè)，大廳里正表演棍棒舞。在一片哄鬧下，金色眸子的舞姬徐徐登場。她眉心點(diǎn)了一粒朱砂痣，薄裳瑰艷，身段婀娜淫蕩，嬌媚的笑靨讓人神搖意奪。客房位于頂層，屋內(nèi)天花板和柱子繪滿幾何圖形，羊毛地毯上繡著葡萄藤紋飾。惝恍之間，范鵠以為自己又置身于廣州的胡商聚居區(qū)，漫長的海上航程僅僅是一場幻術(shù)，然而舟搖船曳的奇怪感覺在他吃午飯時尚不絕如縷，在他下樓梯時又再加劇，使之不由自主擺動身軀，甚至當(dāng)他泡完登岸后第一個熱水澡，相隔數(shù)月重新躺到一張不搖晃的睡榻上時，妙不可言的海洋的余韻仍未止息，仿佛是整塊大陸而不僅是他自己在太陽下永世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