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士女瑰偉長大，衣裳鮮潔，容止閑麗。”

整座府邸圍繞中央庭園而建，園內(nèi)有大理石水池和噴泉，清澈的活水從儲窖池里流注其中。四周是蔥蘢的花草林木，枸櫞挺拔，番石榴綻蕊噴芳，跟后院無人照管的檸檬樹大為不同。臨近申時，亞俱羅的陽光鋪開橘黃色絨毯，徐徐登上它披靡萬物的王座。老法官的家宅置于一片莫可名狀的剔透之中，墻垣屋宇像是大塊大塊的黃玉砌成的。賞罷庭園，奈比哈·薩懿德說，進屋時不必擦掉鞋底的塵泥，離開時再擦吧。他照例會為客人介紹前廳門券上的繪畫：一幅模仿穆夫杰爾宮壁畫的作品，但尺寸稍小些。透過瀅瀅淚花，范鵠看見畫面正中是一棵碩大的雪松，右側(cè)的雄獅正在撲抓一只小羚羊，而左側(cè)兩只詭詐的大羚羊仍啃食著茅草。

“墻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有個瘦眉窄骨的青皮臉小伙子貿(mào)然發(fā)問。話音未落，鄭萬乾立即給他遞眼色，示意他別再多嘴。

“那是一句先知的教誨?！柄椼^鼻、寬頰腮的老法官神情邈然，并未把目光投往提問者。

“我等冒昧，愿聞其詳?！狈儿]向薩懿德法官施禮道。

“穆罕默德嘗言：苛求于己者，必為人所苛求。”

“奇怪，”范三郎說，“與我國圣人先師的訓(xùn)導(dǎo)相似，意蘊又迥然不同，”他再次朝主人低首行禮，頓時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的阿拉伯人，“值得仔細體會?！?/p>

“沒錯?！蹦伪裙に_懿德方才留意到范鵠，仿佛是第一次看見他。“我年輕時以為要做到這一點很簡單，”老法官十分悵慨，“如今才明白知易行難！”

尖拱門后面的正廳同樣是大馬士革式的，但泥瓦匠來自安條克，因此房間充滿了古樸雅致的塞琉西風(fēng)韻：柔和的光線遍及隅角，給室內(nèi)各種物品覆上一層嫻靜色調(diào)。不難想象這座宅子夏天會頗為陰涼。大廳里鋪著的羅姆地毯，掛著摩蘇爾產(chǎn)的琉璃多頭吊燈，最引人注目的家具是一種沿墻擺放的矮椅，主人稱作底旺，在大食國尚不流行，可老法官堅持認(rèn)為它所培養(yǎng)的坐姿有助于腿部的血液流通，而“血液是否通暢關(guān)系到民族前途”。當(dāng)然，賓客不妨按自己的喜好盤膝趺坐，舒舒服服倚靠肥大的軟墊。范三郎將更多注意力放在了繡著向日葵和百合花的地毯上，落座時沒搞清楚底旺的正確用法，以致遭到阿苡涉身邊的柏柏爾女仆恥笑：

“瞧，另一個大傻瓜。”

臀部肥大的婢子對中國商人素?zé)o好感，因為他們想把杜環(huán)拐走，而她艾米娜很久以來就一直愛著他。半年前，阿苡涉經(jīng)不住她軟磨硬泡，出力撮合兩人，怎奈杜環(huán)并不接受。“蠢驢杜七，”忙于核賬的大小姐既勸且罵，“艾米娜多好的姑娘啊！”杜環(huán)從未告訴女主人，與她相比，艾米娜頂多是一只不起眼的雌麻雀。阿苡涉不曉得，她本人的嬌姿俏影常常在杜環(huán)夢中浮現(xiàn)，猶如閃耀的長庚陪伴他度過孤寂難耐的夜晚。她剛?cè)峒鏉男愿袷顾麣J佩不已，星眸皓齒令他神迷意亂。每次走到她身旁，杜環(huán)不得不屏住呼吸，可是一股攝魂奪魄的芳香仍然沁入他腦髓，讓他身震欲狂。她成熟的胸脯使他倍感痛苦。他把許多虛妄的情思和畫蛇添足的美德添在她名下，把她設(shè)想成塵世間最完美的女子，可望而不可即。最近半年，杜七常給薩懿德一家講故事——它們大多來自《 世說新語 》——以打發(fā)飯后的昏沉?xí)r光，阿苡涉的幼弟每晚最期待此節(jié)目。年輕人極力渲染風(fēng)聲鶴唳的淝水之戰(zhàn)，像提及老相識般談?wù)撎桓箹|床的王羲之和醉態(tài)朦騰的竹林七賢，更以說書人的語調(diào)描述王愷石崇如何逞豪夸富。大部分聽眾嫌杜環(huán)的故事沒頭沒尾，缺乏跌宕的情節(jié)，更無作祟的妖精樹怪出場。唯獨薩懿德法官贊賞這種風(fēng)格。他感到中國人的謀略機智遠超預(yù)想，興致越發(fā)濃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