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生雜憶》 自報家門(5)

浮生雜憶 作者:汪曾祺


我讀的是中國文學系,但是大部分時間是看翻譯小說。當時在聯大比較時髦的是A. 紀德,后來是薩特。我二十歲開始發(fā)表作品。外國作家我受影響較大的是契訶夫,還有一個西班牙作家阿索林。我很喜歡阿索林,他的小說像是覆蓋著陰影的小溪,安安靜靜的,同時又是活潑的,流動的。我讀了一些弗吉尼亞·伍爾芙的作品,讀了普魯斯特小說的片段。我的小說有一個時期明顯地受了意識流方法的影響,如《小學校的鐘聲》《復仇》。

離開大學后,我在昆明郊區(qū)一個聯大同學辦的中學教了兩年書?!缎W校的鐘聲》和《復仇》便是這時寫的。當時沒有地方發(fā)表。后來由沈先生寄給上海的《文藝復興》,鄭振鐸先生打開原稿,發(fā)現上面已經叫蠹蟲蛀了好些小洞。

1946年初秋,我由昆明到上海。經李健吾先生介紹,到一個私立中學教了兩年書。1948年初春離開。這兩年寫了一些小說,結為《邂逅集》。

到北京,失業(yè)半年,后來到歷史博物館任職。陳列室在午門城樓上,展出的文物不多,游客寥寥無幾。職員里住在館里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住的那間據說原是錦衣衛(wèi)值宿的屋子。為了防火,當時故宮范圍內都不裝電燈,我就到舊貨攤上買了一盞白瓷罩子的古式煤油燈。晚上燈下讀書,不知身在何世。北京一解放,我就報名參加了四野南下工作團。

我原想隨四野一直打到廣州,積累生活,寫一點剛勁的作品。不想到武漢就被留下來接管文教單位,后來又被派到一個女子中學當副教導主任。一年之后,我又回到北京,到北京市文聯工作。1954年,調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

自1950年至1958年,我一直當文藝刊物編輯。編過《北京文藝》《說說唱唱》《民間文學》。我對民間文學是很有感情的。民間故事豐富的想象和農民式的幽默,民歌比喻的新鮮和韻律的精巧使我驚奇不置。但我對民間文學的感情被割斷了。1958年,我被錯劃成右派,下放到長城外面的一個農業(yè)科學研究所勞動,將近四年。

這四年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我和農業(yè)工人(即是農民)一同勞動,吃一樣的飯,晚上睡在一間大宿舍里,一鋪大炕(枕頭挨著枕頭,虱子可以自由地從最東邊一個人的被窩里爬到最西邊的被窩里)。我比較切實地看到中國的農村和中國的農民是怎么回事。

1962年初,我調到北京京劇團當編劇,一直到現在。

我二十歲開始發(fā)表作品,今年六十八歲,寫作時間不可謂不長。但我的寫作一直是斷斷續(xù)續(xù),一陣一陣的,因此數量很少。過了六十歲,就聽到有人稱我為“老作家”,我覺得很不習慣。第一,我不大意識到我是一個作家;第二,我沒有覺得我已經老了。近兩年逐漸習慣了。有什么辦法呢,歲數不饒人。杜甫詩:“座下人漸多?!爆F在每有宴會,我常被請到上席,我已經出了幾本書,有點影響。再說我不是作家,就有點矯情了。我算什么樣的作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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