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活到現(xiàn)在這般年歲了，心中積存著這么多未竟未解的、像散落一地需要打掃的房間也似的數(shù)據(jù)、念頭和疑問，我仍然不信任那種閉上眼睛、幾天幾夜靜坐著一動也不動的思考方式，我以為冥思處理較多的是道德性的麻煩和抉擇而不是認識和創(chuàng)作。時間長短不是問題，人思維的速度有時候快得跟光一樣，而且還像穿過隙縫才形成集束有勁道的光，它最生動的時刻是在人的活動中、在人的持續(xù)操作實踐里，一個念頭召喚出其他念頭，一個念頭點起燈一樣照亮其他念頭；你要思維如大江大河滔滔不絕，就先得讓自己活成一條河流的模樣才行。思維這么苦的一件事，如果說它還有什么讓你感動莫名的一刻，就是這么一種快得像一閃而逝、卻又長得安穩(wěn)得一如永恒的心思清澈澄明狀態(tài)，仿佛勒住了時間的馬頭，又像置身在死亡面前，據(jù)說在那樣一個剎那，放心足夠你想完全部事情，來得及完完整整的、每個細節(jié)不遺漏的回憶你的一生。

話說回來，人的這些生生不息念頭，如果說每一個都得花四千萬才能實現(xiàn)出來，我想，不待那些最精算錢財?shù)挠绣X人對你嗤之以鼻，就連我們這些習慣低估金錢價值的人都覺得不自在不怎么合理不是嗎？說說看你認為有哪個短篇小說值四千萬？契訶夫的？海明威的？莫泊桑的、博爾赫斯的？（它們要不就完全超越金錢價值，要不就很便宜，總之不會是四千萬。）但四十萬一次，盡管仍不便宜（臺灣這些年讓人語塞的道德數(shù)學是，這可供多少貧困學童吃多久的營養(yǎng)午餐云云，當然是真的），但顯然就有各種正當不正當?shù)臋C會了，就一個編輯的實務(wù)來說，你可以把它藏放在好幾本必定有兩千冊以上銷量的書里如同把一片葉子藏在樹林子里，博爾赫斯告訴我們但丁也是這么做，但丁為了寫出自己最心愛的名字貝雅德麗齊，才寫出《神曲》這部偉大的詩劇，把這個名字藏放在七十幾個名字之中；你可以書之鑿鑿斷言這本書，其實有大好機會賣得不錯，用你的編輯專業(yè)欺負你的老板，事后損失你的一點信用和犯錯額度，加上一個懺悔無奈的表情，資本主義市場，判斷失誤誰沒有呢？你也可以試著哄騙你的讀者，你深知一般而書讀者只用三五分鐘決定要不要買這本書，你也太清楚這短短三五分鐘他能注意到的是哪些，封面？顏色？書背介紹文字？目錄？等等等等；你當然更可以棄絕所有詭計，堂堂正正的跟老板據(jù)理力爭，我所知道會從事出版的人通常還保有一點講道理的空間，也多少還記得“理想”“意義”“價值”這些古老的東西，你不提醒他，他真的是會遺忘的；同樣，你也可以堂堂正正面對你的讀者，這絕不會讓你丟臉還會無形的累積一點敬意一分信任，即便這次他敬謝不敏。而偶爾社會氣氛對，偶爾誰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像是諸天眾神全到齊，也會有令你不敢相信的好事發(fā)生，像當年一個來自東歐沒人知道他是誰的小說家，一本奇厚無比而且不容易看的小說，一個長而拗口的書名，便忽然在臺灣綻放開來的賣了遠超過十萬冊，至今仍波紋蕩漾，這就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類的事不是只發(fā)生一次，而是每隔一陣子總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書籍角落冒出來。

說真的，一個編輯，如果一年不試個一兩本看起來不到兩千冊的好書，我以為這必定是個很不怎樣的編輯，因為沒困境沒折磨，你的編輯技藝必定很快退化趨于單調(diào)，也不會有任何想像力可言；更進一步說，一個編輯，如果看來戰(zhàn)功彪炳沒在書市失敗過，每一本書都賺錢，我更相信這必定是個失職而且可替換的編輯，因為這意謂著你只敢挑揀容易的書，你膽怯的遠遠躲開人類思維、創(chuàng)作的邊界。嚴酷的勝負場上，比方說大聯(lián)盟的職業(yè)棒球，如果你看到打擊率百分之百的球員，那必定是坐板凳只代打一兩次的龍?zhí)浊騿T；如果你看到守備率百分之百的球員，那代表他不僅很少上場，而且守的極可能只是一壘這樣最不重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