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的來說,我對騙子此一行業(yè)其實是悲觀的,不是基于我對這門特殊行業(yè)有多少了解,而是證之我長年關心的書寫創(chuàng)作領域,事關本質問題。博爾赫斯和納博科夫的看法有些許不同,他以為所有的詭計總遲早會被拆穿,拆穿的極致不只是詭計的破解而已,而是詭計根本的不被當成存在過,人們看到的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一具顏色極難看、平凡到你不會想再多瞧一眼的黑鳥尸體,完全不知道它曾是夜間那只渾身幸福奪目光采的青鳥。愈到晚年,博爾赫斯愈不信任這類靈巧的、書寫潮水式的書寫技藝,就像華美的包裝紙只是短暫的、幻惑的增加內(nèi)容物品的價值一樣,他甚至很委婉的勸告大家不必勉強發(fā)明新的隱喻,不必焦慮新詭計的產(chǎn)出,不必太追逐作品是否通體完美,那種增一分太肥減一分太瘦的完美暗示存在著某個所有要素高度相互嵌合依賴、極其脆弱的結構,通常是對當下某個特殊潮水太順服的結果,因此也就最容易被變動不居的時間第一個摧毀,像古生物學者一再告訴我們的,愈是適應完美的生物體,愈容易在下一波滅絕。問題甚至不必等到滅絕來臨,一個犧牲可能性、不留存未來余裕和沉著力量的作品,對夠銳利的閱讀眼睛,其實當下這一刻就是乏味的,支撐的時間不超過一聲驚呼贊嘆的時間。我們?nèi)ネ怆p溪故宮博物院看那些個白玉鏤雕、一層套一層的九連環(huán)玉球不都是這樣嗎?
詭計遲早會被拆穿,博爾赫斯這話如果有什么挑剔的余地,那必定是其中“遲早”這個用詞。過往,詭計發(fā)明的悲劇宿命已經(jīng)是,一個全新的詭計,得是人絞盡腦汁加聰明加時間加機運的艱辛結果,但詭計的拆穿卻可以是一瞬間完成的事,就像昔日來自馬其頓蠻族的年輕亞歷山大直接用劍斬破那個號稱無人能解的什么什么結一樣。如今的現(xiàn)實是,新詭計的發(fā)明已抵達右墻了,尚未被發(fā)明出來的詭計究竟還有多少存量(隨便去問個寫推理小說的人吧)?而除魅卻仍冪數(shù)的加速度進行,人們破解詭計的能力不斷在增加,還不斷發(fā)明出新工具來,從交通到大眾傳媒到網(wǎng)絡,整個世界不斷變小、夷平而且持續(xù)透明,就像《青鳥》第三幕的夜間世界夜之宮一樣,不斷被侵削被壓縮被曝曬在光之中,“我的‘精靈’都嚇得不敢出去了,‘鬼怪’也逃走了,還有大部分的‘疾病’也都病倒了……”
可憐的林同學一定沒想到如今的中國大陸變得這么小。昔日的北美十三州殖民地夠弗蘭德斯終老還可以傳之后代子子孫孫永寶用,但今天物理空間更大的中國大陸卻僅夠他消耗十年;而且,驀然驚覺印度太小的德雷佛和康寧漢翻翻地圖,仍找得出有那一道海拔七千公尺的人跡較稀之徑可以不改興高采烈而去,林同學的地球上已再沒秘境了,只能摸摸鼻子甚沒出息的回轉親友熟人仍健在的宜蘭夜市。從結果來看,這天降十年原是祝福,最終卻成了詛咒,讓一個無計可施早該轉業(yè)的騙子整整擔擱了十年,更蒼老更疲憊更所剩無多,只有我們這些見過他年輕時模樣的,才可能從他五十歲禿鷹般的面容里,在某個光影、某個角度、某個一閃而逝的神色里,依稀恍惚看到那個膽小、怕打雷、清秀有病的少年朋友。十年只是個夢境吧,只能供他在自己心里的某一面墻壁上多刻幾個記錄戰(zhàn)果的正字,人民幣、女同志、酒店夜店云云。但一個騙子的麻煩是,誰聽你吹噓這些呢?正常的老人家一回憶起當年之勇都只被嗤之以鼻,更何況是這個說謊幾十年的老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