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們都不再說話。
這比若干年后我工作的醫(yī)院差遠了,空曠的院子里生長著半人高的蒿草,這種草常被人們拿來點燃熏蚊子,除此之外別無用處。此時它們無聲息地覆蓋了大半個院子,為這個小鎮(zhèn)醫(yī)院增添了荒涼、破敗的味道。醫(yī)院的門診部和病房只是兩排青磚砌就的平房,房頂上生長著一些狗尾巴草和其他不知名字的野草,赭紅色的瓦片已經(jīng)掉色、殘缺,野草就從它們的縫隙中鉆出,隨風搖曳。平房的窗欞上糊著現(xiàn)在已成黃褐色的、布滿雨漬的窗戶紙,雨水和風可以從容地穿過破損的窗紙進入屋子,惠顧躺在屋里的、像我姥姥那樣的病懨懨的將死者。
它比我父親死之前更加破敗了,我爸活著的時候曾經(jīng)不止一次帶我來這兒,在他不下鄉(xiāng)出診的時候,還會帶我到后院的草叢里捉刺猬和田鼠。那時前院沒有荒草,卻有一小片藥園。那是我爸種的一些枸杞、瓜蔞、麥門冬以及其他一些我總也記不住名的中藥。我和我哥從來不敢拔那些氣味怪異的植物,爸說,那可都是治病用的。
姥姥,你吃過我爸親手煎的中藥,你肯定還記得。可是我爸早死了,他被一輛拉滿活豬的拖拉機軋爆了肚子,你的女婿,一個斯文人,一個有潔癖的家伙,死的時候臭氣熏天,招來了成群的蒼蠅。媽一直不讓我們告訴你我爸是怎么死的,怕你受不了,可是我姥爺那時候是知道的,是吧姥爺,是你親手把我爸散落在路上、沾滿泥土的腸子用清水沖洗干凈,又塞回肚子里去的,我和哥躲得遠遠地哭,我爸的破肚子實在太臭了,可姥爺你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你冷靜得就像一個屠夫收拾一頭被解體的豬。
這時候可以跟你說這些了,姥姥,你那時候也快死了,就躺在一間黑黢黢的病房里。你的身下是一席破破爛爛的草墊子,還不如你此時的棺材好,在安葬你的時候,媽還專門為您鋪上了一床厚厚的新棉被。
我在你那張白紙似的臉上看到了死亡的跡象,盡管你的頭發(fā)還黑漆似的閃著光,你的潔白的牙齒還牢固地生長在牙床上,但是你的確要走了,你的眼神空洞,也許你只能看到來接引你的人。你的手抓著我和我哥的手,我的手感覺著你的體溫漸漸消失。我把臉貼在你臉上的時候,再也忍不住了,哭得涕泗滂沱,我不斷地叫姥姥姥姥姥姥姥姥,直到我媽把我從你身上拉起來,推到病房外。
這就是我最后一次見你的情景,我永遠不會原諒我媽那天作的決定,她命令我立刻趕回縣城,我媽和我爸生前一樣執(zhí)拗,他們在兒子們的學業(yè)上難得地達成了共識:不能因為任何事情耽誤功課,哪怕是至親的死。
那個下午我坐在煤堆上抽煙的時候,醫(yī)院門口的枯樹上有一只灰色的鳥撲棱棱飛上天際。一個恰好走到房檐下的人摸了摸光禿禿的頭頂,然后左手攤開手掌,右手指向天空中那個越來越小的灰點破口大罵起來。
這實在是一副奇異的景象,當你的生命即將終止的時候,有一只飛鳥把一攤鳥糞拉在一個人的頭頂上。這個發(fā)生在我眼前的頗有喜劇色彩的場景沖淡了我的悲傷,就像多年之前,我哥在拖拉機上揮舞殺豬刀的情景,讓我暫時忘記了父親的死亡帶來的痛苦。
這個憤怒的禿頂是我舅舅,你們的兒子。
姥爺,你可別說這只鳥是你變的,你說了我也不信。就像很多年過去了,我不敢肯定那個被拉了一腦袋鳥屎的人是不是我舅舅,我對自己的記憶越來越不自信,也許這一切都不過是曾在我夢中出現(xiàn)的景象。
那只鳥真的是你變的嗎,姥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