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色不好,我知道被我整哭的那個同學的將軍父親是我父親的上司。我一直不知道我父親是否知道此事,如果知道了,是不是那個將軍告訴他的,但是我一直沒再和那位將軍的女兒說過話。我也不記得是她不理我了還是我不好意思跟她說話了。
后來我考上了北京外國語學校,從這所軍人子弟學校轉(zhuǎn)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這位將軍的女兒,也不知她后來怎么樣了。
七十年代我當兵的時候,愛在日記本上寫詩,偶爾還有詩作在軍區(qū)的報紙上發(fā)表。
有一次我住院,科里的女兵們都對我很崇拜,她們說她們還沒見過一個會寫詩的兵呢。所以我總被邀請幫她們出黑板報,或者為墻報寫稿子。
只有一個女孩兒總是冷冰冰的,眼睛挺好看,但我沒見過她的臉,她永遠戴一個大口罩,她臉上只有兩樣東西,一雙眼睛和一個大口罩。
后來我知道她是一個將軍的女兒,父親是這片北方戰(zhàn)區(qū)的最高司令官。有一天,正趕上她給我打針,就在她把針頭向上噴出空氣的時候,一個我的崇拜者連喊帶叫破門而入。她說軍區(qū)的報紙上登了我的詩,她說她本想把報紙拿來可是護士長要先看。護士長還說這家伙真行,還真是一個詩人。
就在我興奮著要爬起來的時候,我看到了大口罩上的兩只眼睛,我以為會聽見動聽的聲音,但我聽見的是一聲嚴厲的大吼,不許動!
我的興奮瞬間被劇痛淹沒,她打針一向很疼,今天就更疼。一直到我出院,我沒跟她說過一句話,當然她也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我走的時候護士長說,謝謝你,還在軍區(qū)的報紙上寫詩表揚我們。
那首剛發(fā)表的詩的題目是《你美麗的微笑》,副標題是“致白衣天使”,這個詞太美了,那時候我剛知道天使這個詞。其實我是寫給她的,雖然我從未見過她的臉什么樣子,更未見過她的微笑。
后來,我真成了一個詩人。那是八十年代,我調(diào)到軍隊最大的文學刊物當了詩歌編輯。那時的我年輕氣盛,輕狂,目中無人。一次與一位女同行為某事爭執(zhí),一來二往過后,我的聲音便高了。想必如一只好斗的小公雞,爭斗中伸長了脖子,掐尖了嗓子,把頭高高抬起,仰天長鳴至預備姿勢。同行不是公雞,同行是一位公主,矮我一頭有余,離我一米多遠。她揚起頭,盯著我,聲音不是太高,但只嚴厲的一句,我便如斗敗的公雞頓時泄了氣,她說你跟我急,我還沒見過誰敢跟我急的呢。
該同行是位將軍的女兒,其父是中國某軍種的最高首長之一。跟大小姐耍小脾氣,這也是我人生中最傻的事情之一。這類傻事我曾多有為之,如果匯集起來夠編一本小冊子。
還有一次,我和一群部隊的專業(yè)作家下部隊采風。我是文學編輯,這一行號稱著名或半著名的軍旅作家都是軍人。老少男女、高矮胖瘦不等,浩浩蕩蕩開往某野戰(zhàn)軍的王牌師的師部。是云南大理。我是領(lǐng)隊的(更準確地說是打雜的)。在與王牌師師長共進晚餐之后,一干人便在師首長住的小院里散步。這時有一匹巨犬突然從師長的宿舍里沖出。說一匹是因為那狗實在是太大了,大得你無法用只去論它。軍旅作家們頓時驚呼著四散而逃,我仗著身材高大健步躥出低矮的冬青樹叢,像一個步兵飛身越過一道塹壕。
我們一行中只有一瘦弱女子與眾人相反,該女作家或者說是該女軍人驚呼著沖向巨犬,像是老友久別重逢。她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平放于狗的天靈蓋,那狗竟息了狂吼,乖乖地坐在地上,是后腿坐,前腿立著。她用左手輕輕按住狗的腦門,右手在狗的嘴邊上上下下拍打著。有一刻我看見她的手指在狗牙交錯的尖峰間出沒,我還看見狗的舌頭伸縮。那一刻我閉上了眼睛,我怕我會聽見她尖聲的慘叫。我沒聽見她的叫喊,我聽到狗的聲音,那聲音既不像是從狗的嘴里、也不像是從喉嚨里發(fā)出的。是從哪兒發(fā)出來的呢?
我再次睜開眼睛時,看見兩個頭靠在了一起。狗的頭和女兵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