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真地看了我一眼,那么刻骨銘心,那一眼似乎告訴我,支撐他溫和生活方式的想法已經(jīng)破碎,對自己生活中的種種妥協(xié)也開始了恐懼。
我略微打了個冷戰(zhàn),于是,另一個時空的鏡頭,不失時機地插入了這一刻的記憶——
那是在布達拉宮城下的轉(zhuǎn)經(jīng)道上,躺著一位遠道而來的年輕喇嘛,打著哈欠,神情索然,給他錢,他順手丟在一旁的破碗中,顯出曾經(jīng)富裕過的超然。問他從哪里來,只是淡然一笑,無須再被記起。
還來西藏旅游的游客,你們肯定還會遇到他,和喜饒扎西一樣的人物。于他們而言,你們既是新來的,其實早已不再新鮮。
當你們感到處境尷尬的時候,你們不妨念念下面這首詩,或許會能帶走對人生頗感無奈的許多疑惑,也為踏上旅程的朋友帶去一點春天的消息。
雪山溫泉浴
躍出始湯我初成,誰捻陽光煉山埂。
天龍八部行白雪,鳳凰妙音棲乾坤。
時間攏砌黃金膚,凜然呼鷹唱人生。
就境突變無限制,“撲通”一聲何處人?
艾麗絲太太躺在床上,蒼白的面容,烏青的嘴唇,永遠閉上的雙目,嘴角尚留一絲殘笑,身上蓋著生前心愛的印花棉被,顯然經(jīng)由喜饒扎西之手,唯有戀人才會如此細致,關(guān)懷備至。
我始終沒有流淚,也許,對于死亡的認識確實已經(jīng)進入比較深刻的認識狀態(tài),在那里無悲無喜,一切只是形態(tài)的轉(zhuǎn)換而已,無需在自己力不能及的那一層面上勞心動神。
走上前去,想要牽一下她的手,被身邊的人們制止,在西藏的喪禮程序中,這樣的行為不能被允許。唯有這一刻,為自己連一個對未知世界的祝福也不能被傳達,瞬間悲從中來。
時間,凝固著低沉的等待氣氛中,很漫長,很漫長,引人哀慟迷茫。
不知何時,流利優(yōu)美的《度亡經(jīng)》唱了起來,像一群五彩斑斕的彩蝶在半明半暗的晨霧中翩翩起舞,其輕快的節(jié)拍足以模糊頭腦中任何印象深刻的往事,乃至磨礪出一顆渾圓溜滑的性靈,就此會輕易滑入另一個世界的美好之鄉(xiāng)。
同時,耳廓內(nèi)又不能排斥窗外人們的議論紛紛,它們就像《度亡經(jīng)》和音的音符,加強著誦經(jīng)的厚度和力量。
“她死于突發(fā)性心臟病,應(yīng)當無怨無悔吧?!”一個男人的聲音。
“何況她的心那么好,又得到許多喇嘛的加持,她不會對任何人有所埋怨的。”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佇立良久,過度緊張,感覺有些倦乏了,茫茫然然?;厥卓磿r,喜饒扎西已經(jīng)消失了身影,桌上盛綻著淡紫色的蓓蕾。
這時,我誰都不想見,一心只希望快快趕去索朗喇嘛的身邊,一瀉心中莫名的許多抑制情緒,無法忍受這種氛圍。
我快步走出了人群包圍的房間,幾乎是沖了出去。
是的,還是在時輪金剛唐卡的前面,慈悲為懷的索朗喇嘛耐心地開導(dǎo)我,以人生真諦為內(nèi)容。聽著他柔和的話,我緩緩地睡去了,孩子般進入夢鄉(xiāng)。
也只有在這樣的狀況下,才明白地域閉塞的村莊為什么需要那么多喇嘛,他們存在于人們塑造的無情而多情的寄托中,可以無視人們在自然現(xiàn)象的渺小無奈,給予最恰當?shù)臏睾烷_導(dǎo)。
當我將這些慰藉人心的故事轉(zhuǎn)述給喜饒扎西聽,也是在這時候,我第一次認識到艾麗絲太太和喜饒扎西在我西藏生活中的地位,無論誰也沒辦法替代。
我仍然講得耐心而認真,盡管看似只是一樁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情,我仍傾注于全部身心的努力,以圖換取他目光中一點閃亮的光芒。
“一個孩子去世了,他的母親非常難過傷心,便去找佛陀。佛陀告訴她,且試著去敲每一戶人家,問一下哪一戶人家沒有死去親人,訪問的結(jié)果當然是每戶人家都有亡親,死亡是人類必然的現(xiàn)象,只是去世的方式因緣不同罷了,那位母親終于正視自己的生活,跳出了自造的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