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老掉牙的故事,好像壓箱子底的舊衣服,抖開來聞聞,淡淡的感傷夾著霉味樟腦味。那小得不能再小的池塘早就填了,池塘邊一株洋槐依然,大了些,粗了些,滿地殘葉滿地陰影。十五年走過的路遙遠(yuǎn)得像本厚厚的書。打開這本厚書,遲欽亭記憶中,最初的印象,是站在洋槐下數(shù)他的第一次工資。一同進(jìn)廠的徒工似乎都在那兒數(shù)錢。政工干部小宋伸著細(xì)長的脖子,夾著腿,站在簡陋的廁所門口,系著下面的小鈕扣,十二分得意地問大家是不是都拿到了工資。
新進(jìn)工廠的徒工老規(guī)矩學(xué)習(xí)十天。讀報紙,聽該聽的話,參觀車間,了解廠史,象征性地討論,每人交篇小結(jié)表態(tài),十天過去,負(fù)責(zé)新徒工學(xué)習(xí)的政工干部小宋仿佛完成一樁大事,攆鴨子似的帶他們?nèi)ヮI(lǐng)工資,又一個個送到車間,邊打哈哈邊往各自的師傅那兒塞。
遲欽亭的師傅張英顯然知道他要去。初次相遇,顯而易見有些不好意思,匆匆掃了他一眼,笑著讓座,回過頭去和政工干部小宋說笑,說笑的內(nèi)容早忘了,只記得嘻嘻哈哈說了笑了半天,遲欽亭的師傅和前來串門的武師傅纏著政工干部小宋,不讓他走。
“我還有事呢?!闭じ刹啃∷握f。
“別搞得像個人,你有事,嚇唬哪一個?”武師傅年齡和遲欽亭的師傅仿佛,小小的眼睛一張大嘴,說話干脆利索,“你少來這套?!边t欽亭的師傅在旁幫腔,說越有事越不讓他走。接下來的話有些猥褻意味,政工干部小宋涎臉做逃跑狀,兩位師傅追著要打他。
遲欽亭坐在那有些發(fā)木。兩位師傅好像突然想到似的,關(guān)心起他來。遲欽亭的師傅介紹說:“噢,這是武師傅。”
武師傅說:“這小伙子長得真不錯,媽的,小宋倒給你送了個小白臉來?!?/p>
遲欽亭的師傅很不高興地瞪了她一眼。
武師傅不當(dāng)回事繼續(xù)說:“喂,小家伙,今年多大了?”
“十七?!边t欽亭止不住一陣臉紅。
“十七歲!”兩個女人互相對看了一下,各自嘆口氣。
“也好,這么大歲數(shù)進(jìn)工廠,是早了點(diǎn),可總比下鄉(xiāng)好?!蔽鋷煾悼粗t欽亭的師傅說,“我那娃兒,再過兩年,也是初中畢業(yè),我代他算過了,肯定也是下鄉(xiāng)的命?!?/p>
房間里只剩下遲欽亭和師傅兩個人。坐在那兒一言不發(fā),有些尷尬。大家都找話,找出來的話說不了幾句就完。遲欽亭突然問道:“張師傅,你今年多大了!”
“我?你猜猜。”
遲欽亭紅著臉搖搖頭。他只是隨口問問,要他猜,得動會兒腦筋。
下班回家,遲欽亭的母親和姐姐正在衛(wèi)生間。聽見兒子的聲音,母親連忙問候,問了一會兒話,母親忍不住說:“你師傅是個女的?”
兒子白了母親一眼,這話用不著回答。母親又問:“她多大?”兒子說:“你管她多大。”母親說:“媽隨便問問都不行!”兒子說:“你問就是了,人家多大,跟你什么相干?”
遲欽亭的姐姐氣鼓鼓地從衛(wèi)生間出來,瞪著眼睛,說:“怎么了,怎么了,有話都給我好好說,怎么了?”
母親轉(zhuǎn)向女兒求援:“你看你弟弟剛上班就兇成這樣子!”
姐弟倆都不把母親放眼里。姐姐新洗的臉,一股雪花膏香味直往遲欽亭鼻子里鉆。母親局外人似的站在旁邊。姐姐說:“你工資拿了?拿了,就得請客?!?/p>
弟弟說:“下次拿了再請。”
“不行,要請,當(dāng)然得用第一次工資?!?/p>
“這次不行?!?/p>
“不行也得行?!?/p>
“跟你說我這錢有用,下次,下次一定?!?/p>
“不行。”
“那我不管?!钡艿荛_始耍賴,“你再逼我,下次也不請了。”
“那得告訴我,你要用第一個月工資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