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臘月。這個冬天真是冷得邪門,月桂嬸在河邊洗衣裳,木棒一錘就能錘出一片碎牙似的冰碴子。回到院子里,濕衣裳還沒來得及鋪上晾衣繩,就已經(jīng)被風獵獵地吹成了一坨硬木。吟春已經(jīng)有五六個月的身孕了,臉兒蠟黃蠟黃的,眼窩深得像兩口枯井,一身的氣血精神仿佛單單給了肚子——那肚腹大得似乎隨時要生。雖然從表嫂那里討了幾身肥大的舊布襖穿著,腰身卻像要在衣裳里炸出幾塊肉來。吟春早就做不得蹲下身子洗衣淘米擇菜的活了——這些活現(xiàn)在都是月桂嬸在幫忙。
月桂嬸說肚子顯得這么早,一定是個男種,說不定是兩個。吟春知道月桂嬸這話是說給呂氏聽的,為了給呂氏長點精神。
還沒熬到入冬時節(jié),呂氏的身子骨就嘩啦一下散了,竟行不得路了。天色好的時候,吟春就讓月桂嬸搬張?zhí)僖蔚介T口,讓呂氏坐著曬曬日頭,順便看看街上的景致。遇到陰郁天,呂氏便只能昏昏地在床上躺著了。呂氏時而糊涂,時而清醒。糊涂的時候,就喊吟春把家里的被子都拿出來蓋上,她嚴嚴實實地蒙在被子里頭,身子瑟瑟地打著哆嗦——是被日本人的飛機嚇的。清醒的時候,反倒沒有話了,只是愣愣地望著天花板出神,安靜得讓人心惶。
吟春現(xiàn)在能做的事,就是給肚子里的娃裁剪衣裳。這樣冷的天真不是捏針動剪的天啊,指頭僵得像是長在別人手上的肉。月桂嬸端了個湯婆子放在吟春腿上,吟春時不時地要捂一捂手才能接著干活。可是還沒容她鎖完米粒大的一個扣眼,手又僵透了。吟春就后悔沒在天和暖的時候備下幾件衣裳——那時候她的心思全沒在這上頭。
其實,天就是再和暖,她也縫不出什么新巧的樣式來。雖然從小看過表嫂在家里擺弄裁縫鋪子,略長大些又跟著表嫂做過些鎖扣眼縫褲邊的下手活,吟春的女紅手藝,實在只能算是平平。可是這會兒除了她,陶家再也沒有別人可以操持縫縫剪剪的事了,便只能將就。
這天晌午,吟春正坐在床沿上給一件開襠褲鎖邊,就聽見月桂嬸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說你,你媽不好了。吟春緊跟在月桂嬸身后進了呂氏的屋,只見呂氏兩眼緊閉,兩只手蜷成拳頭伸在半空,仿佛在緊緊拽著一樣物件,嘴里喊著“至深” 。至深是呂氏男人的名字,至深已經(jīng)死了三四十年了,橫街直街上的人,有一多半都不知道他。月桂嬸聽得起了一身的寒毛。吟春也怕,卻沒怕成月桂嬸那樣,因為她心里多少是有底的。呂氏的壽材和全套壽衣,早就已經(jīng)預備下了,若真有個閃失,只要著人去省城把大先生喊回來就行了。只是年關已近,眼下不是舉喪的時節(jié),怎么的也得讓呂氏把那一口氣喘到過完了年。
吟春在呂氏床前坐下來,把呂氏的兩只手團住,塞進被窩里,貼著呂氏的耳朵根說:“大先生來信了,這幾天就到家?!边@當然是一句謊話,可是吟春把它說得神閑氣定。呂氏倏地睜大了眼睛,嘴里果真就安靜了。吟春猜想她要問大先生到底哪天到,可是她沒有,她只是定定地看著吟春不松眼。吟春以為她在看她的肚腹——呂氏沒事就常常這樣盯著吟春的肚腹看,可是過了一會兒,她漸漸感到大腿發(fā)燙,才明白原來呂氏的眼神停在了那件擱在她腿上的縫了一半的小褲子上。
這樣的小褲子吟春一氣做了三件,是從同一塊藍土布上剪下來的,邊邊角角都用上了。一式一樣的顏色質(zhì)地,一式一樣的裁法縫法,簡單結實耐洗,圖的是將來把屎把尿的便利。唯一的不同是這件褲子的布兜上,縫了一朵用粉紅色的零頭布剪出來的花。
一直到了臘月吟春才開始預備孩子的衣裳。若依她自己的意思,她只想問街坊親友討幾件孩子穿小了的舊衣裳就打發(fā)過去了,可是呂氏不讓——呂氏要她的孫子從娘胎里鉆出來就腳不沾地地落到新衣新鞋里去。吟春縫的這幾件衣裳,都是平平實實粗針大線的,沒有任何花頭經(jīng)。呂氏說了幾回讓她繡個虎頭羊頭——孩子會生在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