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和她死去的男人都屬羊,再添一個,家里就有三只羊了。三陽開泰,大吉大利。
呂氏說呂氏的,吟春只推她不會繡羊頭就給搪塞過去了。其實倒不是真不會,她只是不愿,也不敢。她肚腹里的這塊肉是亂世匆匆塞給她的,亂世沒問過她的意思。她想過了各樣的法子把那塊肉剜出來扔還給亂世,可就是沒剜成。這塊肉明明知道她的心思,卻沒有記恨她的歹毒,依舊忍氣吞聲地在她的肚腹里賴著。它在她的肚腹呆了五六個月,日子久了,漸漸地就把她的身子給煨暖了,不知從哪天起,她就習慣了它的存在。她不再恨它,可是她也沒有忘記它的來路。她不能像橫街直街上的女人一樣,把身孕肆意地舉在眉梢嘴角上,把得意招搖地縫在虎頭羊頭里。她的孩子還沒出生就注定了要在沒有虎頭沒有羊頭的衣裳里低眉斂目地活著——活在大先生的眼皮底下。呂氏自然是不知底細的,幸好,她到死也不會知道。
然而不知為什么,今天吟春心血來潮地在這件褲子上縫了一朵花。這朵花很小,小得就像是一滴偶然落在布上的菜汁??墒菂问峡匆娏?。雖然呂氏已經是一盞油淺得見了底隨時要滅的燈,呂氏依舊是火眼金睛。呂氏的嘴唇顫顫地抖了半晌,卻只扯出了一個字:“狗,狗……”
吟春知道呂氏在想什么。呂氏老早就請族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給吟春的孩子起了名字。大先生的輩分是個“之”字,大先生叫陶之性。大先生若生了兒子,該排“運”字,于是孩子的學名就叫“運達” 。這個名字里有一朵大云兩個走之,取的是飛黃騰達的意思。
學名是族長起的,小名卻是呂氏自己起的,叫“狗尾”。呂氏說孩子在家里要叫個賤名字,才能躲過閻王小鬼的眼目。狗尾是鄉(xiāng)里河邊坡上最常見的野草,旱也長澇也長,連石頭縫里都長——呂氏要的就是這份載得住富貴的粗賤。呂氏可以勉強忍受一個男孫在亂世里落地的簡陋,呂氏可以沒有虎頭羊頭,但是呂氏絕不能看見花。小布褲上的那朵粉紅色的花,像一粒燭火燒得呂氏兩眼起了焦煳。吟春看著不好,說了句月桂嬸你快給媽端二煎頭,便匆匆逃出了屋。
吟春走到門外,心依舊跳得擂鼓似的,一街都聽得見——她覺得被呂氏看穿了心思。這些日子,她隔兩天就去廟里燒香,當然挑的是香客最清閑的時候,因為她跟菩薩要的東西,是不能給任何人聽見的。如果她肚腹里的那團肉非要在亂世里出生,就讓它變個女身吧。她對菩薩說。它若是個男身,他活著就會永無解脫地煎熬著大先生也被大先生煎熬,死后會把恥辱永久地寫在陶家世世代代的族譜里。而它若是個女身,她最多低低賤賤地在陶家活個十數年,就可以嫁到別人家里去——一個不知道她來頭的家里,永遠不需要在大先生的眼皮底下出現。
吟春所懼怕的事,后來一件也沒有發(fā)生——是沒有發(fā)生的機會。假如吟春當時就預見到了后來的結果,她倒寧愿把求菩薩的話一一討回來——但這都是無可挽回的后話了。
不知不覺的,吟春就走到了藻溪邊上。風本來就狠,過了河的風又比尋常的風兇猛了許多,東一下西一下地剜著她頰上的肉。吟春把頸子縮在衣領里,看著水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又比平日多出了些——大約都是送年貨的。鋪在艙口的棉布簾子上,已經貼出了五谷豐登年年有余的新畫。明天就是臘八了,家里已經泡上了香米紅豆花生仁,晚上就要熬臘八粥了。過了臘八就是年,可是大先生還沒有信來。自從大先生開學去了省城,只給家里來過一封信,一張紙幾行字,只是報個平安而已。可是吟春知道,大先生來不來信,到了年關學堂都是要放寒假的,放了寒假大先生總是要回家過年的——大先生放心不下他的娘。大先生離家前,曾說過寒假要去富陽鄉(xiāng)下,把肖安泰的老母親接到藻溪來過年。蕭家只有肖安泰一個兒子,肖安泰一死,就剩了老太太孤孤單單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