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繞道去富陽,路上肯定要耽擱些時日,也不知到底哪一天能回到家?
日頭漸漸地沉了下去,河水一跳一跳地舔著日頭,日頭化了些在水里,水就變得骯臟渾濁起來。水鳥嘎嘎地飛過河面,找尋著歸家的路,翅膀把天穹撕成一條條的破棉絮。吟春知道,一天又過完了。
她轉(zhuǎn)身朝家里走去,迎面就撞上了南貨鋪的章嫂。
“沒等到大先生???”章嫂隨口問道。
“誰等他了?我只是出來透透氣?!币鞔悍路鹄洳环辣蝗私伊藗€短,臉刷的一下紅到了耳根。
章嫂就笑:“這個天,打狗都不出門的,你要透透氣?騙誰也不能騙你老嫂子。我都看見了,你天天來這里,不等他等誰?。俊?/p>
吟春說不得話,掉了頭就走,直拐到自家的那個街口了,臉上的臊熱還沒有散盡。便忍不住恨自己:又不是偷漢子,怎地這般臉皮薄?他是她的男人,她還不能想他嗎?
她突然就很想他了。她想起他看她時的眼神,含蓄,隱忍,什么都沒說卻又什么都說了的樣子;她想起他用手背蹭著她頭發(fā)的酥麻感覺;她想起他身上那股煙草和油垢混在一處的氣味……不過那都是從前的事了。自從有了肚腹里的這團肉,他就變了一個人。這團肉是一道坎,他跨不過去,又不叫她跨過來。她只能站在這頭,眼睜睜地看著他站在那頭,煎熬著自己也煎熬著她。他們隔得那么近,仿佛伸一伸手就碰到了。卻又那么遠,望穿了眼也望不著的遠。她和他的好日子,短得就像是雷雨天里的一道閃,還沒容她回過神來就沒了。可那是什么樣的亮?。磕鞘钦盏盟迮K六腑通明的亮;那是叫她暗夜里爬十里百里的山路也走不丟的亮啊。他叫她知道了原來日子是有這樣一種過法的。若她從沒見過那樣的亮,她大約也是忍得下暗的。只是她見識過了那樣的亮,她怎么還能回到暗里頭去,那種永不見天日一生一世的暗?
街尾的車馬店,已經(jīng)挑出了街上的第一盞燈籠。天黑了,燈籠把夜掏出了一個橙黃色的邊角模糊的窟窿。有人在那窟窿里進進出出,那是在車馬店里歇腳的挑礬漢子。
又是一個,長夜。
吟春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吟春天天到河邊的船埠頭等,直等到祭灶王爺?shù)娜兆佣歼^了,也沒等來大先生。呂氏起先是天天問,一天問幾遍,而吟春的回話總是“快了快了。”這話說多了,把吟春的舌頭和呂氏的耳朵都磨出了繭。漸漸的,吟春再說這話的時候,就沒有先前那么順溜硬挺了——那話里仿佛少了根芯。
呂氏聽出來了。呂氏清醒的時候,比世上所有的人都精明。呂氏糊涂的時候,也比好些糊涂人明白。呂氏就不問吟春了。其實呂氏還是問,只是換了種方法——用眼神。呂氏的眼神是一根軟刺,扎到人心尖上,不是真疼,只是毛毛糙糙摘不干凈。吟春忍不下那樣的眼神了,就決定求榮表舅去一趟省城找大先生。
這天早晨,吟春用紅紙包了幾樣桃酥云片糕芝麻酥之類的應(yīng)景糕點,就往榮表舅家走去。才走了幾步,便覺得走不動了,身子沉得像個裝滿了米的麻袋,而腿卻是餓著肚子的挑夫,怎么也挑不起身子的重量。便只好靠在路邊的一棵槐樹身上,想歇一歇再走。剛歇下,眼皮就噗噗地跳了起來,跳得很兇,仿佛那上頭有兩只螳螂在斗著法。吟春放下糕點,正想揉一揉眼皮,突然啪的一聲,頭上落了樣?xùn)|西。心想怎么這時節(jié)還有沒落盡的樹葉,便拿手去抹,誰知一抹就抹出了一掌的濕——原來是一攤鳥屎。一抬頭,只見一只烏鴉嘎的一聲從她頭頂飛過,翅膀張得像一把烏黑的剪子。
她站在街邊,心咯噔了一下。
皇天,是大先生,一定是大先生出事了。
榮表舅去了一趟省城,沒找著大先生,門房說大先生去了富陽。榮表舅雖然沒有把人帶回來,卻總算帶回消息了,吟春才略略地安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