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末年時,人心所感覺的預兆,是政治要荒頹了,而此一時期的文學卻親切而流露出真情。即使是曹操,雖當時已是政界領(lǐng)導,但其作品仍不失為普通平民之私己談吐。如其《短歌行》之“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其所表現(xiàn)的十足是一首普羅大眾的平民詩。與《詩經(jīng)》《離騷》及漢賦明顯有所不同。操子丕、植繼承父風,從此樹立了文學獨立,與政治脫離了關(guān)系。
當時曹操已受漢帝之封為魏王,封地并賜九錫,照老例,他所寫的《述志令》應該莊嚴端重,曹操卻寫得輕松而有親切感,正如羅斯福的《爐邊談話》一般。按照當時外交辭令,應合乎當時政治文體,是要下令的,但他只是“述志”,只談些從年輕時期起的生活瑣事,不成其為令,講述自己赤裸裸的一生,以朋友的口吻閑話家常,卻成了一種風格與前不同的新文學。
至于賦這方面,到了三國時期,有王粲出來,初在荊州,后從曹操,有《登樓賦》,以流亡分子的身份寫成,只寥寥數(shù)百字。當時建安七子中的阮瑀死,魏文帝曹丕寫《寡婦賦》。
此種落花水面皆文章,拈來皆是的文學境界,要到曹操以后才有,故建安文學親切而有味。到了曹氏父子,可說如到了冬天,一泓清水似的,談的都是沒有價值的,卻生出了價值。
文學的創(chuàng)作難,模仿則容易發(fā)生毛病,但講文學亦得有模仿。建安文學是有其清新的面貌,但后來模仿它的,卻變壞了、雜了,因此又得有文學的翻新。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面貌,但并非全是白話文的變化。
總的來說,魏晉南北朝時期是應該看重曹氏父子所領(lǐng)頭的建安文學的。后來的諸葛亮,羽扇綸巾,指揮三軍,他作的《出師表》,亦如與朋友話家常,學的是曹操。曹操倜儻風流,其下屬羊祜累官升至尚書左仆射,當其都督荊州時,輕裘緩帶,身不披甲,學的亦是曹操。曹操在軍中,意態(tài)安閑,如不欲戰(zhàn)。曾用火攻敗操于赤壁的周瑜,當作戰(zhàn)時,背后卻在聽戲,學的也還是曹操。
(摘自第十八篇《文章的體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