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不奸的問題要看用哪一種標準,如果用的是漢滿蒙藏等各族都是中國人的標準,對中國人自己的種族來說,并無所謂奸。并且,忠奸問題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簡單、那么黑白立刻分明。在一個人閱歷較多一點以后,他有時難免會發(fā)現(xiàn),人間許多對立的問題,如是非、正邪、善惡、好壞等等,并不都是很草率就能斷定的。同時對立的情況,往往并不如想象中那樣明顯,對立的雙方,可能有混同的成分、相似的成分,甚至還有完全相反的尷尬場面發(fā)生。中國正史中,從宋朝歐陽修主編的《新唐書》開始,有所謂‘奸臣’傳,后來的正史,像《宋史》、《遼史》,紛紛援例,于是忠奸之分,在歷史上和觀念上,也就愈發(fā)顯明。正史以外,中國的小說戲劇,對忠奸的判決,影響極大。尤其在戲劇里,為了幫助觀眾有‘忠奸立判’的效果,‘紅臉’和‘粉白臉’,也就應(yīng)運而生,忠肝義膽的自然是勾紅臉,如關(guān)公;權(quán)奸誤國的自然是勾粉白臉,如曹操。這種分法利落,固然給了觀眾不少方便,于施展愛憎之間,少掉了不少麻煩,但是一旦分錯了,就對不起人了。試看《宋史?奸臣傳》中被戴上奸臣帽子的,有的根本不算奸臣,像趙嗣!而該戴奸臣帽子的,像史彌遠,卻又逍遙于《奸臣傳》之外!由此可見,忠奸問題,并不像書上和民間傳說中所說那么簡單,例如曹操,不但不是奸臣,并且是大英雄。曹操不是奸臣,還屬容易翻案的,像馮道,就復(fù)雜得多了。馮道在五代亂世里,他不斤斤于狹義的忠奸觀念上,不管是哪朝哪代,不管是誰做皇帝,只要有利于老百姓,他都打交道。宋朝時候,唐質(zhì)肅問王安石,說馮道‘為宰相,使天下易四姓、身事十主,此得為純臣乎?’王安石認為當然是純臣,是呱呱叫的了不起的大臣。王安石以伊尹為例,反駁說:‘伊尹五就湯、五就桀,正在安人而已?!t者伊尹在商湯、夏桀間游走,目的不在對誰忠、對誰奸,而在照料老百姓。王安石認為馮道能委屈自己,‘屈身以安人’,這種行為,‘如諸佛菩薩行’,簡直和佛和菩薩一樣偉大呢!例如契丹打進中國,殺人屠城,無惡不作,中國的英雄豪杰,誰也保護不了老百姓,但是馮道卻用巧妙的言辭、大臣的雍容,說動了契丹皇帝,放中國人一馬。歐陽修寫《新五代史》雖然對馮道殊乏好評,但也不得不承認‘人皆以謂契丹不夷滅中國之人者,賴道一言之善也’。馮道能夠以‘一言之善’,從胡人手中,救活了千千萬萬中國百姓,這比別的救國者對老百姓實惠得多了。馮道這樣與胡人合作,罵他是漢奸,通嗎?公道嗎?”
“用這種標準,謝枋得死得不是沒有意義了?”和尚問。
“謝枋得死的意義有他更高的價值標準,這種標準,是人為他的信仰而死,這就是意義。至于他信仰得對不對,或值不值得為之一死,那是另一個問題。那種問題,往往時過境遷以后,可能不重要,甚至可能錯。例如謝枋得忠于宋朝,但宋朝怎么得天下的?宋朝的天下,得之于欺負孤兒寡婦之手,謝枋得豈有不知道?所以,宋朝的開國之君,十足是篡位的不忠于先朝后周的大臣,不能不說是奸臣。這么說來,忠臣謝枋得,竟是為奸臣所篡奪到的政權(quán)而死,這樣深究起來,不是死得太沒意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