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孔子與陽虎行經(jīng)的路線的確交會過,他們的人生也在此出現(xiàn)交集,只是并非匯合在同一個時間點上。幾年前當(dāng)孔子經(jīng)過鄭國匡地時,一群暴民將他圍困,一時間孔子可能命喪匡人之手。30這起事件的禍?zhǔn)资顷柣?,然而此時陽虎已不在當(dāng)?shù)?,而他也未曾煽惑群眾。早期許多學(xué)者同意,匡地的危機只是一場誤會:孔子的相貌酷似陽虎,不幸的是,匡人剛好與陽虎素有嫌隙?!蹲髠鳌酚涊d,公元前504年,魯軍進(jìn)攻鄭國奪取匡地。為了討好晉國國君,當(dāng)時掌握大權(quán)的陽虎派了兩名大夫出使晉國,還獻(xiàn)上數(shù)名匡人俘虜作為禮物。他的野蠻行徑嚴(yán)重傷害了匡人,致使匡人一有機會便想殺掉陽虎。因此當(dāng)孔子來到匡地時,匡人馬上將他圍住,以為他就是陽虎。
司馬遷在此又增加了一個角色,使匡人誤認(rèn)孔子是陽虎的論點更為可信。根據(jù)司馬遷的說法,當(dāng)孔子“過匡,顏刻為仆”,而顏刻曾經(jīng)服侍過陽虎。當(dāng)他們到了匡地近郊時,顏刻“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31
《論語》也提到匡地事件,但重點未放在事件的原委,而在于匡人圍困時,孔子的慷慨陳詞: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第五章)
此刻的孔子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泰然自若,語氣中夾雜著自信與虛張聲勢,以一個人的力量對抗整個世界??鬃拥年愒~宛如先前面對桓魋時所說的話的回響,不同的是他這次清楚地說出了自己的目的??鬃颖硎咀约撼欣^了文王的文化遺產(chǎn),致力維系使其不墜,上天賦予他力量執(zhí)行這項任務(wù),若他能完成,就表示上天隨時看顧著他。因此,上天既是守護(hù)神也是神圣認(rèn)可的來源,而在孔子眼中,這兩件事通常不可區(qū)分。
四個世紀(jì)之后,匡地事件取得了不同的意義。漢朝學(xué)者對故事精彩度的關(guān)注遠(yuǎn)勝于孔子話中的真意。他們也希望孔子的表現(xiàn)更令人印象深刻,更足智多謀,于是他們調(diào)整了前提并且讓他的處境更加險惡。如漢韓嬰《韓詩外傳》寫道:
簡子將殺陽虎,孔子似之,帶甲以圍孔子舍。子路慍怒,奮戟將下??鬃又怪唬?ldquo;由,何仁義之寡裕也!夫詩書之不習(xí),禮樂之不講,是丘之罪也。吾非陽虎,而以我為陽虎,則非丘之罪也,命也!子歌,我和若。”子路歌,孔子和之,三終而圍解。32
根據(jù)韓嬰的說法,孔子是以弦歌之聲說服匡人相信他并非陽虎:“以陳盛德之和而無為也。”
司馬遷描寫的則是另一種場景。根據(jù)他的說法:“孔子使從者為寧武子臣于衛(wèi),然后得去。”33這則故事一定是虛構(gòu)的,因為孔子在匡的時候,寧武子早在幾十年前就已去世。34盡管如此,在周游列國的十四年間,孔子偶爾的確需要弟子們?yōu)樗麪幦∏浯蠓颍ㄈ鐚幬渥樱┑恼伪邮a??鬃釉凇墩撜Z》中說:“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也。”(《論語·先進(jìn)》第二章)孟子甚至更露骨地說:“君子之厄于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孟子·盡心下》第十八章)
離開宋國之后,孔子住在陳國約三年的時間?!蹲髠鳌氛J(rèn)為孔子在陳國的時間大約是公元前492年?!蹲髠鳌酚涊d當(dāng)時魯國發(fā)生火災(zāi),當(dāng)孔子聽到火災(zāi)燒毀兩座祖廟時表示:“其桓、僖乎!”35孔子逗留陳國期間,生活大概平靜無波,因為我們沒有任何他在當(dāng)?shù)氐幕顒佑涗?。公元?89年,“吳伐陳,復(fù)修舊怨也”。36長期戰(zhàn)爭的威脅與楚國愿意任用的消息促使孔子離開陳國前往楚國。然而當(dāng)孔子與弟子們前往楚國途中,卻困在陳蔡之間的荒野,眼看糧食即將告罄,一行人似乎有活活餓死的可能。
早期學(xué)者認(rèn)為,陳蔡之厄是孔子周游列國最重要的一章。對孔子一行人而言,這是一段與黑暗及空虛對抗的插曲,他們虛弱無力、饑腸轆轆,面對著看不見的敵人?!墩撜Z》說: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wèi)靈公》第二章)
兩個世紀(jì)之后,儒家思想家荀子改寫了這段對話,并且更強調(diào)正人君子何以免不了遭遇危難。在《荀子·宥坐》中,孔子說:
不遇世者眾矣,何獨丘也哉!且夫芷蘭生于深林,非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之學(xué),非為通也,為窮而不困,憂而意不衰也。37
道家哲學(xué)家莊子將陳蔡之厄提升到另一個層次:
孔子窮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jù)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猋氏之風(fēng),有其具而無其數(shù),有其聲而無宮角。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dāng)于人之心。
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愛己而造哀也,曰:“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誰乎?”(《莊子·山木》)
在這幾段敘述中,弟子們因為饑餓或想到可能失去老師而身心憔悴,無法承受眼前的災(zāi)厄,孔子因此試圖幫助他們。在《論語》中,孔子驅(qū)策子路堅持自身品格之正直。在《荀子》中,孔子告訴子路,德行高尚的君子若生不逢時,亦有可能陷于困厄,然而君子的努力不會白費,因為君子對自我的要求并非為名,亦非為了善終。在《莊子》中,孔子提出另一種看法。他對顏回說,如果我們能看輕上天降下的災(zāi)厄,那么為何不能看輕俗世的利祿?又說,“天與人一也”,即便他在歌聲中表現(xiàn)出“感傷”,但它與無喜無哀的天籟之音亦無不同??鬃佑谑菃柕溃?ldquo;今之歌者其誰乎?”
司馬遷擷取《論語》、《荀子》與《莊子》的陳述,從而創(chuàng)作出自己的“陳蔡之厄”。首先,司馬遷將孔子與三位弟子置于險境:陳蔡之人得知孔子即將赴楚,他們憂懼孔子一旦見用于楚,將對陳蔡不利,于是“圍孔子于野”。司馬遷又說:
〔孔子〕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貢入見??鬃釉唬?ldquo;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良農(nóng)為稼而不能為穡。良工為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jì)之,統(tǒng)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修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yuǎn)矣!”
子貢出,顏回入見??鬃釉唬?ldquo;回,《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夫道之不修,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fàn)柖嘭?,吾為爾宰?rdquo;38
司馬遷在故事中安排的敵對角色或許并不存在于實際歷史。陳蔡之人向來彼此敵對,不可能通力合作阻止孔子前往楚國。39比較可能的場景是,孔子與弟子們漫游到荒野中而迷失方向,他們事先沒計劃過遭遇困難時如何折回原處,至于其他人則完全忘了他們的存在。面對默默無聞的死亡是悲哀而孤寂的,但卻較不易受到蒙蔽。司馬遷于是以此為主軸來設(shè)計場景,即便認(rèn)為這有討好孔子之嫌,他還是安排了一群嫉妒孔子才能的人陷孔子于絕境。然而一旦司馬遷開始撰寫這三段對話,竟忘了交代陳蔡之人的下落。而這正顯出司馬遷的巧思,他讓這三段對話在四人之間展開,仿佛外在世界與其全然無涉。
首先子路回答孔子的問題。子路以他人對孔子的回應(yīng)來評價孔子。如果他人既不相信孔子也不愿意實行他的想法,子路認(rèn)為,這就表示孔子的品格并不完美而知識亦不充足。子路愿意為孔子赴湯蹈火,但他無法確信孔子是有德之人,也不認(rèn)為孔子之道正確。正如子路希望孔子享有大夫身份的喪葬禮,即使心存疑問,他仍希望孔子能得到公眾的贊許??鬃拥幕卮鹣喈?dāng)簡短:仁者為什么一定要被信任,智者的做法為什么一定要被采用?他反駁子路試圖以簡單的等式來建立人類行為因果的做法。
子貢確信孔子之道遠(yuǎn)比他人偉大,但他認(rèn)為孔子之道過于崇高,無法施行于世。子貢希望孔子能略微降低標(biāo)準(zhǔn),讓人們萌生擁抱大道的念頭。此外,子貢能以自己的口才與推銷技巧協(xié)助孔子推廣更具吸引力的學(xué)說??鬃踊貞?yīng)子貢,他的學(xué)說并非用來討人歡心或看來可親。他不會因為自己的道不為人所接受就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失敗;他只擔(dān)心自己未盡全力發(fā)展自己的道。
了解孔子的只有顏回。顏回也認(rèn)為孔子之道過于崇高而無法施行于世,但他對此并不擔(dān)心。他說:“不容何???不容然后見君子!”40這份自信看似莽撞,但卻給予顏回勇往直前的動力。如同莊子數(shù)年后的評論,顏回是真正追隨孔子的弟子,也是他最親密的伙伴。他的目的與孔子相同,因此不同于子路與子貢,他心無旁騖,沒有政治野心或貨殖的考慮。
然而,孔子并未因顏回的支持而贊美他。在司馬遷想象的對話中,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fàn)柖嘭?,吾為爾宰?rdquo;顏回永遠(yuǎn)不可能富有,他滿足陋巷中“一簞食,一瓢飲”(《論語·雍也》第十一章)的生活。然而要是有一天顏回突然對貨殖起了興趣,孔子表示他將會從旁協(xié)助顏回。在這絕望的時刻,孔子以輕松的態(tài)度向顏回宣示效忠,顯示其身處絕境時心態(tài)之超然。
沒有人知道孔子如何脫困。司馬遷宣稱,孔子“使子貢至楚”,楚昭王派兵護(hù)送孔子離開荒野。長久以來,學(xué)者一直對這個故事表示懷疑,但至今尚未出現(xiàn)其他解釋。我們知道孔子曾到過楚國,因為《論語》記錄了兩段孔子與楚國葉邑大夫的對話。
葉邑原屬蔡國。公元前493年,蔡昭公決定將都城東遷到靠近當(dāng)時盟友吳國的位置,并且放任葉邑地區(qū)自生自滅。兩年后,楚國控制了葉邑,楚國大夫鼓勵不跟隨蔡昭公東遷的蔡人返回葉邑并向楚王效忠??鬃拥诌_(dá)葉邑時,葉邑大夫才剛上任,他底下的臣民其實都是蔡國人,而葉邑又距離楚國政治中心相當(dāng)遙遠(yuǎn)。在第一次談話中,葉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回道:“近者說,遠(yuǎn)者來。”(《論語·子路》第十六章)這句忠告頗能呼應(yīng)葉公當(dāng)時的處境,他確實希望新臣民能感到安心,并且希望吸引更多移民前來。《左傳》提到葉公治理葉邑十二年。公元前479年,葉公返回楚國協(xié)助平定楚國宮廷周而復(fù)始的內(nèi)亂,然而等到內(nèi)亂平定后,葉公又回到葉邑并在當(dāng)?shù)亟K老。41
孔子在葉邑時,葉公也向他提及自己曾注意到的或曾親手審理過的一樁刑事案件。在對話中,葉公提到這樁案件的背景,卻未提出個人的看法,因此有人懷疑他在征詢孔子的意見。葉公對孔子說:“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回道:“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論語·子路》第十八章)
直躬只是尋常竊賊之子,但他的行為卻成了中國歷史上討論最熱烈的公案。道德哲學(xué)家與法律史家對此案的關(guān)注,如同對周公和他兩位目空一切的兄弟一樣。而與周公平定管蔡相同,此案引發(fā)的爭議也牽涉到個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個人是否能兼顧家族情感與社會責(zé)任,當(dāng)兩者沖突時該如何處理。
“直躬”在孔子的時代是否已是著名案子,抑或是在對話被《論語》記錄之后其重要性才與日俱增,如今已不得而知??鬃硬徽J(rèn)為這個人做到了直,他說,在魯國“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我認(rèn)為18世紀(jì)學(xué)者程瑤田為這個觀點提出的辯護(hù)最為有力。他在《述公》中寫道:
人有言,輒曰:‘一公無私。’此非過公之言,不及公之言也。此一視同仁,愛無差等之教也。42
程瑤田也對那些自稱所作所為皆出于公益的人深感懷疑:
天下之人,皆枉己以行其私矣。而此一人也,獨能一公而無私,果且無私乎?圣人之所難,若人之所易,果且易人之所難乎?果且得謂之公乎?43
根據(jù)程瑤田的觀點,這種人若不是追求大公無私的名聲,另一種可能就是他不是人。若他是人,理所當(dāng)然會愛自己的家人勝于愛別人,愛自己的子女勝于愛兄弟的子女。愛有差等是人固有之性,即便是最睿智最有德行的圣賢都難以做到大公無私。程瑤田認(rèn)為,人之愛若無差等,那么無論行動再怎么直或公,都不能稱為真正的一公無私;他相信,孔子所謂的“直在其中矣”就是這個意思。44程瑤田因此說:“以私行其公。”
孔子從未以公私關(guān)系來闡述他所謂的“直”。他對于告發(fā)父親的直躬做出嚴(yán)正的評斷,但還是留下空間讓程瑤田這樣的讀者自己去尋覓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性。沒有人知道直躬告發(fā)父親后發(fā)生了什么事。至少有兩則彼此沖突的記載,兩段文字全出自公元前3世紀(jì)。第一段文字出自法家韓非子。他說,楚國令尹下令處死直躬,“以為直于君而屈于父”。韓非子認(rèn)為這位令尹觀念不清且能力不足。第二段文字出自呂不韋的《呂氏春秋》,正當(dāng)楚王要處決直躬之父時,直躬要求代父受刑,臨刑前,直躬對刑吏說:“父竊羊而謁之,不亦信乎?父誅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誅之,國將有不誅者乎?”宛若回應(yīng)兩千年后程瑤田的說法,《呂氏春秋》記載孔子對此事的評論:“異哉!直躬之為信也,一父而載取名焉?”45
葉邑是孔子返魯前到過最南方的城市。他于公元前487年左右離開葉邑。若說孔子此刻犯了思鄉(xiāng)病,那么這并不是第一次。孔子在陳國時就曾說過:“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論語·公冶長》第二十二章)“狂”這個觀念不光是生氣蓬勃,而是精神狂野,言語崇高且志向遠(yuǎn)大。孟子的弟子萬章曾經(jīng)問道:“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獧乎!’”46在陳國時,孔子的思想轉(zhuǎn)向狂者。然而也有人懷疑孔子一直深受狂者吸引。
孔子在葉邑時差點見到楚狂接輿?!墩撜Z》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