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的學堂里只有兩個學生,一個是我,一個是四叔的兒子嗣秫,比我大幾歲。嗣秫承繼給瑜嬸。(星五伯公的二子,珍伯,瑜叔,皆無子,我家三哥承繼珍伯,秫哥承繼瑜嬸。)她很溺愛他,不肯管束他,故四叔一走開,秫哥就溜到灶下或后堂去玩了。(他們和四叔住一屋,學堂在這屋的東邊小屋內。)我的母親管的嚴厲,我又不大覺得念書是苦事,故我一個人坐在學堂里溫書念書,到天黑才回家。
禹臣先生接收家塾后,學生就增多了。先是五個,后來添到十多個,四叔家的小屋不夠用了,就移到一所大屋——名叫來新書屋——里去。最初添的三個學生,有兩個是守瓚叔的兒子,嗣昭,嗣逵。嗣昭比我大兩三歲,天資不算笨,卻不愛讀書,最愛“逃學”,我們土話叫做“賴學”。他逃出去,往往躲在麥田或稻田里,寧可睡在田里挨餓,卻不愿念書。先生往往差嗣秫去捉;有時候,嗣昭被捉回來了,總得挨一頓毒打;有時候,連嗣秫也不回來了,——樂得不回來了,因為這是“奉命差遣”,不算是逃學!
我常覺得奇怪,為什么嗣昭要逃學?為什么一個人情愿挨餓,挨打,挨大家笑罵,而不情愿念書?后來我稍懂得世事,才明白了。瓚叔自小在江西做生意,后來在九江開布店,才娶妻生子;一家人都說江西話,回家鄉(xiāng)時,嗣昭弟兄都不容易改口音;說話改了,而嗣昭念書常帶江西音,常常因此吃戒方或吃“作瘤栗”。(鉤起五指,打在頭上,常打起瘤子,故叫做“作瘤栗”。)這是先生不原諒,難怪他不愿念書。
還有一個原因。我們家鄉(xiāng)的蒙館學金太輕,每個學生每年只送兩塊銀元。先生對于這一類學生,自然不肯耐心教書,每天只教他們念死書,背死書,從來不肯為他們“講書”。小學生初念有韻的書,也還不十分叫苦。后來念《幼學瓊林》,《四書》一類的散文,他們自然毫不覺得有趣味,因為全不懂得書中說的是什么。因為這個緣故,許多學生常常賴學;先有嗣昭,后來有個士祥,都是有名的“賴學胚”。他們都屬于這每年兩元錢的階級。因為逃學,先生生了氣,打的更厲害。越打的厲害,他們越要逃學。
我一個人不屬于這“兩元”的階級。我母親渴望我讀書,故學金特別優(yōu)厚,第一年就送六塊錢,以后每年增加,最后一年加到十二元。這樣的學金,在家鄉(xiāng)要算“打破紀錄”的了。我母親大概是受了我父親的叮囑,她囑托四叔和禹臣先生為我“講書”:每讀一字,須講一字的意思;每讀一句,須講一句的意思。我先已認得了近千個“方字”,每個字都經過父母的講解,故進學堂之后,不覺得艱苦。念的幾本書雖然有許多是鄉(xiāng)里先生講不明白的,但每天總遇著幾句可懂的話。我最喜歡朱子《小學》里的記述古人行事的部分,因為那些部分最容易懂得,所以比較最有趣味。同學之中有念《幼學瓊林》的,我常常幫他們的忙,教他們不認得的生字,因此常常借這些書看;他們念大字,我卻最愛看《幼學瓊林》的小注,因為注文中有許多神話和故事,比《四書》、《五經》有趣味多了。
有一天,一件小事使我忽然明白我母親增加學金的大恩惠。一個同學的母親來請禹臣先生代寫家信給她的丈夫,信寫成了,先生交她的兒子晚上帶回家去。一會兒,先生出門去了,這位同學把家信抽出來偷看。他忽然過來問我道:“穈,這信上第一句‘父親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他比我只小一歲,也念過《四書》,卻不懂“父親大人膝下”是什么!這時候,我才明白我是一個受特別待遇的人,因為別人每年出兩塊錢,我去年卻送十塊錢。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父親母親為我講方字,兩位先生為我講書。念古文而不講解,等于念“揭諦揭諦,波羅揭諦”,全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