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愿意躲懶的,盡管躲懶,也可畢業(yè);愿意用功的人,也可以用功,有書可看,有學者可與朝夕磋磨,有他們所私淑的導師每星期一次向他吸煙談學——這便是牛津的大學教育。
除了點起煙斗熏陶天才一說,有些故作幽默外,林氏筆下的牛津,活脫脫一個“老北大”。北大人何以對這種自由閑散的大學教育情有獨鐘,林語堂的解釋頗為在理:除了不滿“水木清華”為代表的美式教育,更因其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古代中國“書院中師生態(tài)度之閑雅,看書之自由”。清末民初,不少有識之士(如章太炎、蔡元培、梁啟超、胡適之等)在積極引進西學的同時,希望借傳統(tǒng)書院精神來補救新式教育的某些弊病。無論從歷史淵源、辦學方向,還是教授的知識背景、學生的來源出路,老北大都最有資格談論此話題。
強調(diào)自學,注重獨立思考,以培養(yǎng)談吐風雅德學兼優(yōu)的讀書人為主要目標,此種教育觀念,必然與統(tǒng)一教學、統(tǒng)一考試的管理模式格格不入。倘若真的追求“不拘一格降人才”,那么老北大的“管理不嚴”與學生的“各行其事”,自有其合理性。這一點,不妨以偷聽生的理直氣壯和宿舍里的縱橫分割為例。
一九二一年出版的《北大生活》,錄有校方關于學籍的規(guī)定:旁聽生必須交費,不得改為正科生,對內(nèi)對外均應稱“北京大學旁聽生”。此規(guī)定幾乎不起任何作用,因北大教授普遍不愿意、也不屑于在課堂上點名。對于有心人來說,與其“旁聽”,不如“偷聽”。偷聽生的大量存在,而且昂首闊步,乃北大校園一大奇觀。校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教授則希望多得人才。教室里,因正科生偷懶或自學空出來的位子,恰好由求知欲極強的偷聽生來填補,豈不皆大歡喜?幾乎所有回憶老北大教學特征的文章,都會提及聲名顯赫的“偷聽生”,而且都取正面肯定的態(tài)度。
偷聽生的不可輕視,或者說,默許偷聽這一決策之英明,可舉以下二例作證。金克木一九三三年到沙灘北大法文組“無票乘車”,那時班上只有一個學生,“教課的很歡迎外來‘加塞兒’的”。金氏從此和外國文打交道,“可說是一輩子吃洋文飯”(《末班車》)。小說家許欽文資格更老,二十年代初就在北大偷聽。幾十年后,許氏寫下這么一段飽含深情的回憶:
我在困憊中顛顛倒倒地離開家鄉(xiāng),東漂西泊地到了北京,在沙灘,可受到了無限的溫暖。北京冬季,吹來的風是寒冷的,衣服不夠的我在沙灘大樓,卻只覺得是暖烘烘的。(《憶沙灘》)
偷聽生對于老北大的感激之情,很可能遠在正科生之上。盡管歷年北大紀念冊上,沒有他們的名字,但他們在傳播北大精神、擴展紅樓聲譽方面,起了很大作用。
提及北大人的獨立性,最為形象的說明,莫過于學生宿舍的布置。田炯錦稱北大“同一宿舍同一排房間住的人,終年少有往來,且相遇時亦少彼此招呼”(《北大六年鎖憶》)。如此敘述,還不夠生動。千家駒的描寫稍為詳細些:“西齋有些房間,開前后門,用書架和帳子把一間房隔而為二,各人走各人的門。同房之間,說話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者有之?!保ā段以诒贝蟆罚┑罹邞騽⌒缘模€屬朱海濤的《北大與北大人?住》。小房間里,“白被單中懸,隔成兩個轉(zhuǎn)不過身來的狹窄長間”;大屋子呢,“常常縱橫交錯像演話劇似的掛了許多長長短短高高低低的白布幔,將屋子隔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單位”。作者于是下了個大膽判斷:“這表示北大人一入校就染上了個別發(fā)展的氣味了?!贝_實,從日常起居到課堂教學,北大人的“散漫”,與其說是出于對規(guī)章制度的蔑視,不如說是出于追求“自由”與“獨立”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