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可以從一般性問題轉向我們特別關注的問題了,即說明無論是根據(jù)民主就是許多人同意叫作民主的東西這一說法,還是根據(jù)個人約定——即根據(jù)對個人所遵循的慣例的強調,而這種慣例通過定義成為正當?shù)?,因為它是一種約定——對于回答“什么是民主”的問題都是沒有意義的。不,對于“什么是民主”這個問題,不能孤立地談論民主這個字眼,也要——盡管是暗示性地——談到它的語義場,即充實或補足“民主”的一整套概念。再者,還應當清楚,我這里所談的嚴格地局限于政治學詞匯,我的論題不是一般的語言發(fā)展動因——這應當留給語言學家自己去做——而只是這個進化過程的一個側面,或者更嚴格地說,是政治學關鍵術語的塑造過程。
為什么主流的民主理論長期滿足于穩(wěn)定的(而不是易變的)語言“慣例”,解釋這一現(xiàn)象的最好理由就是,大量進入民主定義的所有那些術語,始終是由經驗塑造的,反映我們作為歷史的經歷者所學到的東西。從論證的角度說,確有很多可能的民主,即從邏輯上說得通的民主,卻沒有很多從歷史上說可能產生的民主。如果當代民主的含義背離了它的古希臘含義,與“自治的人民”幾乎無涉,這種變化正是人民自治失敗的歷史反映。同樣,諸如自由、壓迫、強制、正當性等等術語,都獲得了一種在時間過程中的意義穩(wěn)定性,因為它們無不充滿了歷史內容和歷史性質。
西塞羅(Cicero)有句名言:historia magistra vitae(歷史乃生活之師)??梢园堰@句名言加以引申,改寫為歷史乃定義之師,即歷史也能支配定義。布爾多亦有絕妙表述,人被歷史同化,歷史則體現(xiàn)在他的存在中。然而,所以如此,正是因為語言首先是以往經驗和知識的寶庫。另外,密爾說得好:“語言是經驗積累的保管者,對于這種經驗積累,所有以往的時代都作出了一份貢獻?!币虼嗽诿軤柨磥?,語言是過去的實踐的“養(yǎng)護人”和“保管人”——的確如此。所以說,詞語騙子確實存在,而且很容易分辨。他們是這樣一些人:有意無意地忽略一個事實,即詞語是經驗的容器,或者說是經驗的載體。
回到民主這個話題,我的論說可以總結如下:這一術語的核心意義既不是約定性的,也不是任意的,因為它植根于歷史,源于歷史。更確切地說,民主一類詞是一些速記報告,它們旨在傳達一些我們作為有經驗的人在某些事情上應當如何作為的觀念,關于這些事情,每一代人都是從沒有經驗開始的。如果事實如此,如果民主一詞是個歷史經驗的載體,其含義是通過無窮的探索與失誤的過程而得到穩(wěn)定,那么結論必然是,不但無法把自由定義的要求和甘愿無知的權利加以區(qū)分,而且語言的約定論根本就沒有領會語言的基本屬性。就算我們能從語言的起源中發(fā)現(xiàn)什么約定俗成(這不是沒有希望的事),我們自己也不是鼻祖,我們并不是從空白狀態(tài)起步的。我們不是一些試圖搞清楚如何蓋房子的“高貴的野蠻人”,而是一些已經住在這幢房子第30層的居民,就是說,在我們之前已經過去了30個世紀。那么,我們怎么有權隨興之所致地給“民主”定義或再定義呢?如何才能實現(xiàn)沒有壓制的統(tǒng)治,這個問題從西方文明的源頭上就被提了出來?!懊裰鳌保ㄗ杂芍髁x的民主)就是我們目前回答這一問題的方法。但是,在作此回答時,我們是在回顧由千年探索與失誤所鑄成的行為結構和行為模式,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就會重蹈失敗的覆轍。
誠然,我們不能滿足于世代相傳的知識。但這并不是贊同或動手將其廢棄的理由。無論我們是否體會得到,我們的觀念只有極少一部分是“我們的”。無論如何,它們可能是非常天真的、不起作用的或愚蠢的。歷史是我們僅有的大規(guī)模的經驗實驗場。因而,檢驗我們的觀念的是歷史,這是一種反映了概念發(fā)展史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