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要求我為民主政體比個人獨裁政體更可取或更好這一主張?zhí)峁├碛桑敲次沂紫纫獑栆幌?,作出這種判斷能否不涉及價值?也就是說,選擇是否會使我們不可避免地直接陷入價值爭論?
一如前述,民主政體確立了一種pactum societatis(社會契約),即公民(作為平等者的公民)之間的共存,個人獨裁制度則是要把自身變成一種pactum subiecdonis(順從契約),要創(chuàng)造一批臣民,一種建立在服從上的秩序。這一思考立刻使人看到,這兩種情況都包含著另一個危險因素。如果我們回到“人民總是正確的”這一基礎性的前提,就不難看出這點。盡管這個公理從經(jīng)驗上說是錯誤的,從理性上也難以辯護,但它幾乎算不上是一個危險的公理,因為我們知道,“人民”其實是一個既進行無數(shù)調(diào)整又受到無數(shù)制約的漫長過程,至少在自由主義民主制度下是這樣。實際上,人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多角色、多梯級和多濾層的決策過程。
不能認為“統(tǒng)治者總是正確的”這一基礎性前提同樣如此。統(tǒng)治者是具體的行動者;按照他永遠正確這一假設,他必定是不受制約的。因此,個人獨裁政體下的掌權(quán)者不會掩飾一種傲慢的甚至是駭人的說法:sic volo,sic iubeo(我能隨心所欲地發(fā)號施令)。雖然絕對統(tǒng)治者不過是區(qū)區(qū)一人,他的一天也是只有12小時的白晝,但這并不能令人心安。正是在這一天的12個小時中——這時間都多得用不完——他一個人就能非常成功地滅絕千百萬人。今天,這“區(qū)區(qū)一人”只需撳一下按鈕,片刻之間就能毀滅全人類的生命。用更為嚴格的方式說,個人獨裁政體等于盲目的冒險,一場無比巨大的盲目冒險。民主政體(自由主義民主政體)充滿安全機制,而個人獨裁的突出特點便是缺乏安全機制。
民主政體中的領導人說:“我是他們的領導,所以我得聽他們的。”個人獨裁者則說(也許是必然說):“我既為你們的統(tǒng)治者,你們必須聽我的?!碑斎唬裰鞣桨敢灿斜锥?,但它不僅表明了進行民主冒險的崇高,而且使人放心。相反,個人獨裁的方案卻如此險惡,它命令我們必須完全屈從于quia nominor leo(我是獅子)、屈從于獅子的存在這一事實。獅子確實存在,但是假如能把它們關(guān)進鐵籠,為什么還要允許它們跑出來呢?誰也不想讓獅子吃掉。因此首要之事是,僅用這個危險因素即可證明選擇民主政體是對的,因而不必求助于價值和價值辯論。重要的是在轉(zhuǎn)向靠不住的“價值判斷”基礎之前就確定這一點。正如我們所做的,第一步是要確保我們找出了那些基本的、有著時間和空間上的可比性的價值。
就這里的討論而言,我將滿足于以下主張:尊重人的生命、人身安全和個人自由。相關(guān)的問題是,能否從理性上——即令人信服地——證明,生命、安全和自由足以被稱為比所有其他事情更重要的“好事”?價值相對論者素來認為,這類問題無法回答。然而,他們的勝利未免來得太容易,因為他們一般總是要求我們(別人)去證明用“自由是最好的”這種形式表述出來的命題。但我們?yōu)楹我@樣做呢?我認為,恰當而又充分的問題是,是不是“自由是更好的”?換句話說,我們無需對付以絕對的形式表述的命題,只需對付以比較的形式表述的命題。再者,我們也要保持警惕,不可以要求普天下之人以倫理學——實際上是西方倫理學——那種高度抽象和復雜的方式去理解“價值”。
既然這樣,那么能否用理性的、可驗證的方式證明,尊重人的生命、人身安全和個人自由是(1)為絕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的價值,和(2)非??扇〉膬r值呢?第一問涉及的是事實問題,第二問則不是。我們首先要問,能否從經(jīng)驗上證實,我們發(fā)現(xiàn)世界各地的人類共同抱有某種基本的價值觀,特別是上述價值取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