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了。上午學了會兒日語,然后外出,留意到路邊有不少映山紅。中午回別館時,遇到太陽雨,感覺這一天心里都美滋滋的。映山紅讓我想起了江南春夏,而太陽雨讓我回到了法國的西布列塔尼。
下午在駒場的圖書館里借到石橋湛山的傳記和評論集,試著讀了一下午。
傍晚和鐵牛到校園里的一間禪房坐禪,一共來了三十多人,大家分坐兩側(cè),中間是一位五六十歲的禪師,據(jù)說是從外面寺廟請過來的。
鐵?,F(xiàn)在在法政大學讀書,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鐵牛的父親是我南開本科時的大師兄,現(xiàn)在在國內(nèi)吃了官司。由于誤打誤撞進來,而且未受過打坐訓練,我們倆都有點坐不住。鐵牛像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全場只有他一邊“坐禪”一邊玩著手機。如此自由自在,身物兩忘,算是直接進入了禪宗的最高境界吧。
第一輪漫長的打坐結(jié)束后,禪師開始講經(jīng)。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好在分發(fā)下來的經(jīng)文是我可以讀懂的文言文。當禪師插科打諢說到“人死了更好,因為靈車比救護車舒服多了”時,眾人大笑。雖然不知所云,出于禮貌我也笑了。區(qū)別是別人是懂后才笑的,而我是笑后才懂的。感謝鐵牛,每到關鍵時刻他都會放下手機給我翻譯。
坐禪講經(jīng)結(jié)束后,我和鐵牛坐在東大食堂前的草坪旁邊聊天。
“讀中學的時候,我從豐臺趕到五道口,在日式KTV里一個人連唱五個小時的歌?!辫F牛是個熱愛生活的年輕人。他喜靜,性格略顯封閉,沉迷上網(wǎng)和游戲,最喜歡的是日本動漫。雖然在法政大學專攻法律,但對于父輩的職業(yè)與志向并無多大興趣。這世界上沒有誰不熱愛自由,鐵牛最害怕失去自由的理由很具體——“要是耽誤看第二天的動漫,那該多么糟糕!”
鐵牛是我見過的個子最高的人。鐵牛說他爸一米八六,他媽一米七四,而他一米九六。雖然人高馬大,不過他自幼膽小,害怕蟲子和蟑螂,甚至因為怕太陽曬而從不穿短袖。雖然現(xiàn)在鐵牛家里遇到了困難,但我在他臉上看不到一點愁云慘霧,“越是這樣,我越要活得好一些”。這是他今晚最觸動我的一句話。
外面涼風習習,月亮不停地在云層里穿行,時隱時現(xiàn)。它仿佛是我所經(jīng)歷的時代,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此次訪日,只帶了電腦、相機和一大箱子書。除了一本反映老家永修生活的小說,其他基本都與日本有關。我想過一種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生活。
睡前讀溝口雄三【注釋】《中國的沖擊》。溝口雄三長于邏輯思維,他對中國有無自由、日本是否做到了“脫亞入歐”等問題的分析,讓我印象深刻。此外還有南京大屠殺的數(shù)字問題。日本人說中國人講的30萬不準確,并由此懷疑南京大屠殺的真實性。對此,溝口雄三不以為然。他舉例說,一個國家遭到鄰國軍隊的侵略,這些士兵跑到一個小鎮(zhèn)上掠奪,鎮(zhèn)上有的婦女還遭到了強奸。當一位婦女出來指證強暴她的人是個身高兩米的彪形大漢時,鄰國說掠奪的行為我們承認,但是強奸卻沒有,因為我們軍隊里沒有兩米高的士兵。溝口雄三解釋說,這位婦女說的兩米可能是“情感記憶”而非“事實記錄”。這里的“兩米”只是她內(nèi)心恐怖的象征,并不一定要和事實記錄吻合。同樣,即使南京大屠殺的數(shù)字不是正好30萬人,也不能否認大屠殺的事實。而30萬這個數(shù)值,不僅表達了中國政府在這一問題上與日本政府的政治性對抗,還顯示了中國人對“至今還不認罪”的日本人的惱怒程度。同樣是關于二戰(zhàn)的記憶,溝口雄三批評日本的媒體像是接受了新聞檢查一樣,只記住了自己的廣島,卻忘了中國的南京;只記得自己是受害者,卻忘了自己更是加害人。
【注釋】溝口雄三(1932-2010),著名漢學家,中國思想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