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說過,這個家里的女人的背景似乎總比男人來得闊大體面——李菊耦做張佩綸的續(xù)弦是一種下嫁,而孫用蕃給張廷重填房其實亦是屈就。
那時上海的房子漲價,張廷重手里有祖上留下的一整條街的房子,算得上富人,于是許多久不走動的親戚便又開始往來,且拐彎抹角地替他做媒,說的是日商住友銀行的買辦孫景陽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妹。
孫家是旺族,孫景陽的父親、曾任袁世凱內(nèi)閣國務(wù)總理的孫寶琦有一妻四妾,子女二十四人。給張廷重介紹的是孫寶琦的第七個女兒孫用蕃,三十六歲,精明強干,樣子也還時髦爽利,大方臉,削下巴,很干凈利落的一個人,可是聞?wù)f脾氣不大好,又染上阿芙蓉癖,所以年紀(jì)老大還待字閨中。她那樣的出身又不容她過于下嫁,一來二去地,便給張廷重做了填房。
其實親戚間也還流傳著一些關(guān)于她此前曾經(jīng)與表哥鬧戀愛的事,已經(jīng)不是處子之身。但是張廷重說:“我知道她從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張白紙。”
婚禮在華安大樓舉行。那時候,跑馬廳對面的國際飯店、大新公司、西僑青年會都還沒有建造,七層樓的華安大廈便顯得鶴立雞群,居高臨下——孫用蕃要的就是這種排場。
張愛玲和弟弟也參加了宴會,坐在席上,她真是食難下咽,仿佛眼睜睜看著一團火逼近了自己、包圍了自己而不得逃脫——她真是很想轉(zhuǎn)身逃開,可是,現(xiàn)實逼著她不得不端坐在那里,臉上帶一個僵硬的笑。
她慶幸自己已經(jīng)升入中學(xué),可以住校。學(xué)校是她的伊甸園,可以使她短暫地遠(yuǎn)離繼母的管轄——然而也未必,因為即使在學(xué)校里,繼母的影子也無處不在,她的衣裳跟著她。
孫用蕃進(jìn)門前,聽說這個繼女的身材同自己差不多,便帶了滿滿兩箱子自己做姑娘時代的舊衣裳——這位填房太太在進(jìn)門前倒已經(jīng)先想著替夫家省錢,真不知道是天生勤儉還是刻薄成性,或許也可以理解,總是落魄高官的后代,在民國一色地沒落了,縱然祖上曾經(jīng)堂皇尊崇過,如今的家境也仍是拮據(jù),因此節(jié)儉成性。
她打開箱子,一件件地撂出衣裳來,帶著惋惜悵惘的口吻說:“料子都還是好的。”仿佛連舊衣裳也不舍得給人似的。
于是此后幾年里張愛玲再也沒有穿過一件新衣。
那些肥大而過時的舊衣,像一件件情味曖昧的準(zhǔn)古董。說新自是不新,說舊卻又不夠舊,有些領(lǐng)口已經(jīng)磨破,無論怎樣滾金線打絲絳,只是令人覺得窘縮,覺得尷尬。而且因為壓在箱底里有了年代,整個浸淫著一種脫不去的樟腦味,在那樣青澀初開的年代里,在被稱為貴族化的教會學(xué)校里,更加使一個少女無地自容。
愛玲本是自小就有一點戀衣癖的,這也是母親的遺傳——因為黃逸梵的愛做衣裳,張廷重曾經(jīng)咕噥過:“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在張愛玲還叫做張煐的時候,她小小的年紀(jì),看見母親黃逸梵立在鏡子前面,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只覺得美不勝收,羨慕萬分,來不及地要長大,忍不住說:“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團,吃一切難于消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