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不是白雪公主 4(4)

塵埃落滿,寂寞花開 作者:西嶺雪


吃東西的時候也想著——姐姐喜歡吃甜食,紫雪糕,爆玉米花,山芋糖,掌雞蛋,藤蘿花餅,合肥丸子,都是些又便宜又普通的吃食。就是合肥丸子羅嗦些,只有姐姐的奶媽何干會做——先煮熟一鍋糯米飯,涼了后捏成一個個的小米團,把調(diào)好的肉糜放進米團里捏攏,大小和湯圓差不多,然后把糯米團放在蛋汁里滾過,再放進油鍋煎熟。姐姐是那樣喜歡吃,又吃得這樣高興,以至于引得全家的人,包括父親和傭人們后來也都愛上了這道菜。如今姐姐逃走了,連老奶媽何干也為了這件事受連累,回皖北養(yǎng)老去了,合肥丸子自然也吃不上了。

他還記著姐姐教給自己的許多寫作方法:積累優(yōu)美詞匯和生動語言的最佳方法就是隨時隨地留心人們的談話,一聽到后就設(shè)法記住,寫在本子里,以后就成為寫作時最好的原材料;提高中英文的寫作能力,有一個很好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一篇習(xí)作由中文譯成英文,再由英文譯成中文。這樣反復(fù)多次,盡量避免重復(fù)的詞句,一定能使中文、英文都有很大的進步。

姐姐是天生的作家,中英文都很棒,從父親家出逃后不久,她便用英文寫了一篇文章在《大美晚報》登出來,披露了被父親軟禁的經(jīng)過,這是美國人辦的報紙,編輯給文章定了個很聳動的標題:“What a life!What a girl’s life!”家里是一直訂著《大美晚報》的,父親看到文章,大動肝火,可是他已經(jīng)拿姐姐沒辦法——他不能再打她,也不能再關(guān)她,她已經(jīng)遠走高飛,再也不用怕他了。

她以后還會飛得更高更遠,比她的父親、祖輩都高而遠,更比他高遠,直到難以企及。

他想起小時候,姐姐很喜歡蕩秋千,蕩得很高,他在一旁看著,很是羨慕,卻怎么也不敢坐上去——姐姐看到的世界,一直都比他高,比他遠。1934年,姐姐升高一時,他才小學(xué)五年級;1936年小學(xué)畢業(yè),父親又讓他在家停學(xué)一年;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許多學(xué)校停課,又荒廢一年;到了1938年,姐姐離家出逃,父親受了刺激,這才決定送他進入正始中學(xué)讀初中一年級,可是剛讀完初一,學(xué)校遷往法華鎮(zhèn),校名改了,校長也換了,于是父親又要他輟學(xué)……

而這時,聽說姐姐已經(jīng)考上了倫敦大學(xué),還是遠東區(qū)第一名,可見真是奮發(fā)圖強??上в捎趹?zhàn)爭的緣故,英國已經(jīng)不能去,只得改入香港大學(xué)。

姐姐的成功照見了他更加的低微與無助,張子靜更加沉默、更加羞怯了。張愛玲在1939年夏天離開上海,獨自乘船去香港。

他沒有去送。

七十年后,張愛玲的中英文“自傳三部曲”先后出版,將這段真實感受寫進了小說里,悲涼地刻畫了弟弟陵少爺之夭,并讓陵少爺死于十七歲。

那是因為,張愛玲離家出走投奔母親,弟弟子靜也隨之前去卻被母親拒絕,那一年,子靜剛好十七歲。

當張愛玲看著弟弟哭泣著離去的背影,她心里的悲哀是難以言喻的,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生離死別。她甚至不把那看成是生離,因為心里無奈與絕望的境味遠不是一場平常的生離可以比擬,弟弟這一去,于她內(nèi)心來說幾乎已經(jīng)是死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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