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劫后余生錄 2(1)

塵埃落滿,寂寞花開 作者:西嶺雪


整個世界都在打仗,每一分鐘都有人死去,都有一個家庭、一個城市、甚至是一個朝代覆滅,在動蕩的時局面前,個人的情愛顯得多么渺茫而不可靠,正山盟海誓相許白頭著,忽然“轟隆”一聲,所有的誓言就都成了空話,海枯石爛倒成了現(xiàn)實。

在炮火、病痛、饑餓與死亡中,在十八天的戰(zhàn)火圍城里,張愛玲看到了最真實的人性,直抵靈魂的核心。

剛開戰(zhàn)時,所有的學生們都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層,黑漆漆的箱子間里,只聽見機關槍“忒啦啦啪啪”像荷葉上的雨。因為怕流彈,下女不敢走到窗戶跟前迎著亮洗菜,所以菜湯里滿是蠕蠕的蟲,學生們譏諷地抱怨:“戰(zhàn)爭也不用吃蟲啊——起碼可以先吃老鼠。”

菜是用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聞之欲嘔——然而她也喝了下去,并且久了也便覺得肥皂也有一種寒香。小時候,她是連雞湯里有藥味也要挑剔的。可是現(xiàn)在,一切只好將就,沒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齒也不介意。再餓兩天,別說有肥皂味的菜,便是讓她吃肥皂,怕也只好吃下去了。

后來,她住在教會里,缺吃少喝,也沒被褥,晚上蓋著報紙,墊著大本的畫報——是美國《生活》雜志,摸上去又冷又滑。外國的人,外國的槍炮,外國的雜志,異鄉(xiāng)的感覺格外重了,幸好還有《官場現(xiàn)形記》和《醒世姻緣》陪著她。饑餓的感覺就像養(yǎng)壞了的蠱,一點點反噬,餓到第三天的時候她已經(jīng)覺得頭暈身輕,空落落的像是熱水澡泡得太久。夜里,胃像一只縫工粗糙的口袋樣微微抽緊,她不知道自己挨不挨得到天明。

受傷的人在呻吟“媽媽啊——”,多愁善感的學生拉長了音抒情“家,甜蜜的家!”她不由也想起她的家,還有家人,母親,姑姑,弟弟,何干,也有父親。這時候他們都顯得遙遠而親切,像無聲電影,默默地各自動作,背景襯著老房子特有的昏黃燈光和繚繞煙霧,有種渺遠的安全感。

她想,如果她死了,不知道他們那些人中誰會為她難過。她在戰(zhàn)爭中經(jīng)歷過那么多精彩的事情,又不知道可以向誰訴說。她倒是愿意同何干說的,但是自從她離家出走,何干就被繼母辭退回了鄉(xiāng)下,從此再也沒有消息;或者將來會告訴姑姑,不過張茂淵是那樣一個人,即使知道她差點挨了炸彈,也不會當作一回事。

到了第四天早晨,嬤嬤將所有人都叫到餐廳集中,說要和大家一起做祈禱,吃圣誕早餐。她這才想起昨天竟是圣誕夜。星形餅干、一盤盤的麥片粥、果醬、糖、煉乳,她和耶穌一起,經(jīng)過磨難,迎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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