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擁抱明天——港大有不少學生殉難,當時所頒授的十四位醫(yī)學士中,就有兩位死于戰(zhàn)亂;教員中亦有許多人殉職。就算在戰(zhàn)爭中逃過大難,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也仍有可能逃不過日軍的虐待——港大的校本部不久成為港大師生的集中營,后來這個集中營又搬到赤柱了。
香港淪陷了,港大校舍不只荒廢,還被破壞,很多文件與記錄都不知所終,包括張愛玲的記錄、成績,通通被燒毀了。她回學校收拾行李,像賈府被抄后寶玉重回寥落的大觀園“對景悼顰兒”,只看到滿目瘡痍。
一切都回不去了。
休戰(zhàn)后,張愛玲在“大學堂臨時醫(yī)院”做了看護,終于可以定量供給食物了,一天兩頓的黃豆拌飯,值夜班時會額外分配一份牛奶和兩片面包。
到廚房去熱牛奶要經(jīng)過長長的一排病床,她總是延俄到午夜過后才去。然而病人們也多半還是醒著,要不就是一聞到飯菜香就自動醒來了,黑漆漆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睜睜地望著她手里肥白的牛奶瓶,那在他們眼中是比卷心的百合花更美麗的。
然而她也只有這一瓶,她不打算與全人類分享它,卻又不能不感覺到自己的冷漠與自私,自私到羞愧,于是只得老著臉往廚下去。用肥皂去洗那沒蓋子的黃銅鍋,手疼得像刀割。鍋上膩著油垢。
她知道那些眼睛就盯著她背后,那些抽動的鼻翼在貪婪地嗅那煮牛奶的香。目光若是有毒,牛奶一定中毒了。她把牛奶倒進鍋里,銅鍋坐在藍色的煤氣火焰中,像一尊銅佛坐在青蓮花上,澄靜,光麗——在這一無所有的時間與空間里,這一小鍋牛奶便是救世的觀音。小小的廚房只點一支白蠟燭,她像獵人看守自己的獵物那樣看守著將沸的牛奶,心里發(fā)慌、發(fā)怒,又像被獵的獸。
香港從來未曾有過這樣寒冷的冬天。那以后,只要聞到牛奶燒糊了的焦香,她就會覺得餓。
因為太多地面對了死亡,活著便益發(fā)顯得是件具體而瑣碎的事情。剛剛解除了對空襲的恐懼,張愛玲便同炎櫻迫不及待地往街上跑,一心一意地惦記著在哪里可以買到冰淇淋。她們站在攤頭吃著油煎蘿卜餅,尺來遠的地方就橫著窮人的青紫的尸首。
一個挑著蔬菜的農(nóng)夫正過馬路,遇到盤查。那矮胖的青年日本兵就像安著只機械臂,一言不發(fā)就扇了幾個嘴巴子。農(nóng)夫也不吭聲,說了反正也不懂,只是賠著笑臉。針織帽,藍棉襖,腰上系著繩子,袖子又窄又長。
張愛玲愣愣地看著,耳光像是摑在她臉上,冬天的寒氣里疼得更厲害?;丶遥∷睦铿F(xiàn)在只有這樣一個念頭,回到上海去!雖然那里也淪陷了,但上海終究是上海,那里有自己熟悉的空氣,親愛的人,終歸不一樣。
校園里總有一隊隊的日本兵走來走去,有時候隨意地便推開門走進張愛玲的宿舍里來。好在他們在大學里扮演的角色是校園警察,倒沒有什么暴行。然而那種惘惘的威脅是時刻存在的。她只想回家!
她越來越頻繁地去淺水灣找人問船票的事——上次同黃逸梵一起來香港的朋友中,有兩個留了下來沒走,已經(jīng)在戰(zhàn)爭中同居了。因為寂寞,因為恐慌,因為剝?nèi)ヒ磺懈∪A的裝飾后,直見真心。于是,相愛成了唯一選擇??找u最緊張的時候,他們躲在淺水灣飯店里避彈——完全是《傾城之戀》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