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遠看見他的半側面,背著亮坐在斜對面的沙發(fā)椅上,瘦削的面頰,眼窩里略有些憔悴的陰影,弓形的嘴唇,邊上有棱。沉默了下來的時候,用手去捻沙發(fā)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線頭,帶著一絲微笑,目光下視,像捧著一滿杯的水,小心不潑出來。
她覺得過了童年就沒有這樣平安過。時間變得悠長,無窮無盡,是個金色的沙漠,浩浩蕩蕩一無所有,只有嘹亮的音樂,過去未來重門洞開,永生大概只能是這樣。這一段時間與生命里無論什么別的事都不一樣,因此與任何別的事都不相干。她不過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夢的河上劃船,隨時可以上岸。”
——《小團圓》
他說她:“你跟你姑姑在一起的時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又很老練。”她想一想,低頭微笑,覺得他說得很對。
有時炎櫻來了,三個人說說笑笑,更是熱鬧——因為得不著姑姑的祝福,炎櫻的支持,便成了張愛玲最大的依傍。她有時要胡蘭成陪著去炎櫻家玩,仿佛親戚串門,是在閃閃躲躲里尋找光明正大的感覺。
胡蘭成是見著女人便要獻殷勤的,嘴上抹油,甜言蜜語不斷。愛玲坐在一旁,聽兩人斗嘴取樂乃至調情,卻只是笑著,覺得好,絲毫沒有不快。
炎櫻把張愛玲昵稱“張愛”,把胡蘭成昵稱“蘭你”,配成一對。夏天時,胡蘭成去武漢,炎櫻給他寫信,還是愛玲替她翻譯的:“親愛的蘭你,你在你那個地方,是要被蒸熟了吧?”
后來張愛玲在游記散文《異鄉(xiāng)記》里寫一個女子千里迢迢去溫州尋夫,那男人的名字叫作“拉尼”,想來就是由“蘭你”音譯的——逃亡、尋找、小城的重逢,一切都照應了她的預感,只是沒有了油燈影里的溫存,現(xiàn)實永遠比預想更加殘酷。
但那已經(jīng)是后話。
如今是他們最好的時光,兩個人可以在公寓小屋里擁坐整個下午而不嫌煩絮,有時候也一同去看蘇青,胡蘭成仍是一種含情調笑的態(tài)度,張愛玲也只是處之泰然。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說:“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游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
我驚心于張愛玲的大方,抑或是一種無奈的自矜?——吃醋也無效,反而有傷風度,索性只得大方。
然而想到張愛玲的家史,卻又覺得容易理解——張佩綸何嘗不是挾妓嘯游的風流才子,張廷重也因娶姨奶奶惹得太太生氣,還有她的那些大爺們——她家里的男子都是娶著一個以上姨太太的,她從來都沒見過癡心專情的男子,又如何可以期翼?
她是擅長寫愛情故事的,并且堅信“有目的的愛都不是愛”,在《易經(jīng)》里甚至說:“真正的愛是沒有出路的,不會有婚姻,不會有一生一世的扶持,一無所求,甚至不求陪伴。”
胡蘭成無疑是最接近她愛情理想的一個,風流瀟灑,才華橫溢,連缺點也是迷人的——他是結了婚的人,且做過汪偽的官員,和日本人又過從甚密。她與他在一起,世人都要反對的,連同自己的親姑姑也不予祝福。這使得他們的愛情一來就帶著悲劇的色彩,因為不可能、無目的,而使得這愛益發(fā)堅忍不拔。
她心甘情愿地為他煩惱,為他傾心,為他委屈,為他堅持,甚至送他一張照片,在后面寫著: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