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環(huán)境的動物,走在牛津的路上,不知何時就會飄來一句“早上好”、“對不起”或者“謝謝你”,這逼迫我隨時處于禮貌用語的待命狀態(tài),久而久之就很難總是擺出一張“煩著呢別理我”的臭臉,而是漸漸地學(xué)會走在路上目視陌生人,微笑,并道:“Haveaniceday!”
老實說我對于這種文明人的做派到底能“裝”多久毫無自信,除了賣光盤的和推銷保險的,很難想象有人在熙熙攘攘的中關(guān)村街頭隨便和陌生人微笑打招呼。也正因為此,我才越發(fā)對翻譯家戴乃迭女士感佩不已。戴乃迭女士是英國人,追隨夫君楊憲益來到中國,歷經(jīng)各種政治風(fēng)波,“文革”期間她不幸身陷囹圄,即便身處如此極端的環(huán)境,她依舊恪守人之為人的基本尊嚴和操守,每當看守送飯給她時,總是答以“謝謝你”。
說到尊嚴二字,戴乃迭還為我們留下了另一則彌足珍貴的記憶。四十年代初她曾在兵荒馬亂的貴陽鄉(xiāng)下教書,后來在回憶錄中戴乃迭充滿感情地提到當?shù)氐霓r(nóng)民,說他們有一種“天然的尊嚴”,稱贊“中國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即使貧困、沒文化,也總是一種古文明的后嗣”。
《易賁卦》中說:“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睙o論是學(xué)富五車的戴乃迭,還是大字不識的中國農(nóng)民,他們身上所閃耀的人性尊嚴都是化性起偽、文明教化的結(jié)果,這是一種“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性情積淀和德行培養(yǎng)。
漢密爾頓在《希臘精神》這本小書中說:“文明給我們帶來的影響是我們無法準確衡量的,它是對心智的熱衷,是對美的喜愛,是榮譽,是溫文爾雅,是禮貌周到,是微妙的感情。如果那些我們無法準確衡量其影響的事物變成了頭等重要的東西,那便是文明的最高境界,”
今天的中國,犬儒主義者裝孫子,民族主義憤青裝大爺,而在我看來,與其肆無忌憚地發(fā)泄心底里的戾氣,不如抑制住對偽善的厭惡先裝一裝文明人。
(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