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眼前首先要做的，就是爸爸的葬禮。我在這邊哭哭啼啼，只顧著自己傷心難過，把什么事都丟給媽媽，太不負(fù)責(zé)任。媽媽也很傷心，我要體諒她，照顧她。爸爸不在，往后，我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漢，媽媽和奶奶唯一的指望。我也不愿意承擔(dān)這個年紀(jì)難以承擔(dān)的這么重的家庭責(zé)任，但我沒的選。我不能矯情軟弱，我要堅強(qiáng)，要樂觀，要積極向上。

爸爸的整個葬禮，除了在火葬場，要火化的時候，給他的遺體澆酒精，我沒忍住，哭了，因為這是我見他最后一眼。除此之外，我沒再哭過。偶爾媽媽掉眼淚的時候，我還要忍著眼淚安慰她。我說不上別的話，只說：“媽，你別哭，你別怕，還有我。有兒子照顧你。你別怕，有兒子在?！?/p>

我愿意堅強(qiáng)，一半是為自己，一半是為媽媽和奶奶。這世上還有人等著我去照顧，去保護(hù)，所以不得不勇敢起來，為她們遮風(fēng)擋雨。

忙過了爸爸的葬禮，我把媽媽和奶奶接到上海，三個人租了個一室戶。媽媽和奶奶睡臥室的大床，我睡陽臺的小床。從此一家三口三代人過日子。兩個寡婦，一個沒爸爸的。單親家庭，再不想什么闔家團(tuán)圓飯。

可憐奶奶一把年紀(jì)，八十多歲了，還要隨我們動遷。只是她老年喪子，爸爸沒有兄弟，她只能跟著我這個孫子。奶奶照顧我多年，很疼我，我也很疼她，愿意照顧她。

十八歲的時候，我照顧爸爸，二十五歲的時候，我照顧奶奶。

爸爸的死，讓媽媽很受打擊。常?？蕖Ｓ袝r候跟姨媽打電話，媽媽說，她和爸爸三十多年的夫妻，感情很好?，F(xiàn)在爸爸不在了，她很想他，她永遠(yuǎn)不會忘記爸爸。總記得從前晚上睡覺的時候，爸爸把胳膊給她當(dāng)枕頭。每次說到這些，媽媽就要掉眼淚。

從前爸爸病著的時候，媽媽照顧爸爸這些年，從不說累，從不抱怨，很堅強(qiáng)。也是爸爸一走，她就垮了。

但日子總要過下去。死掉的人死掉了，我們活著的人還要好好活。難過傷心，總是不能免，但再有萬般艱難，也要熬下去。總不能跟著尋死覓活吧？

休息了些日子，媽媽在附近一家養(yǎng)老院找了份工作，做護(hù)理員，活兒很臟亂，要給老年人喂飯喂菜、擦身子擦屁股、端屎端尿。要是老人便秘，還要戴著手套給他們掏大便。幸好，這些年媽媽照顧爸爸都做慣了。早上六點到養(yǎng)老院，晚上六點下班，管三頓飯。忙起來了，有事情做，她心情就好些，不那么難過?；貋硪怖哿耍词司退?，不至于總想著爸爸，睡不著。

奶奶雖然年紀(jì)大了，但身子骨很硬朗。農(nóng)村婦女閑不住，在家時，奶奶就一直忙家務(wù)，洗衣做飯?，F(xiàn)在精神受了打擊，偏偏她又是老實人，不愛說話，也不掉眼淚，只是嘆氣，說不該死的死了，她老不死?；钸@么大歲數(shù)，有什么用？拖累人。我怕她胡思亂想，不敢叫她閑著。叫她洗洗衣服，做做飯菜，干些輕便的活兒。她有點事情做，心情也好些，覺得自己還有點用，沒拖累人。

爸爸的病和葬禮花光了我所有積蓄。這些年，我一直很拼命賺錢、存錢，要不是他多年生病、現(xiàn)在過世，我攢的錢應(yīng)該能在一個二線城市買個小點的一室戶。但現(xiàn)在一無所有。所以搬到很偏遠(yuǎn)的閔行郊區(qū)，八號線終點站沈杜公路站出來還要坐一班公交車才到，房租很便宜。因為交通不便，小區(qū)住的人很少，都是退休了的老頭老太太。

平時我在家里寫稿，陪奶奶。有時候外頭太陽好，我?guī)綐窍聲裉?。小區(qū)里很多老人牽著小孫子小孫女的手，我是反過來，孫子牽著奶奶的手，攙扶奶奶。

有一回，有個老太太打招呼，說這孫子孝順呢，體貼照顧奶奶。還摸摸頭發(fā)，摸摸手。奶奶真有福氣。

奶奶嘆氣。老年喪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算什么福氣？

元旦時候，奶奶摔了一跤。木頭地板本來就有點滑，坐凳子的時候，塑料凳子腿往后一滑，跌坐在地板上。對我們年輕人來說，站起來就好，一點事也沒。奶奶年紀(jì)大了，八十四歲，且駝背很多年，一跌就爬不起來。我在廳里寫稿，聽到臥室的聲音，嚇了一跳，趕緊去把奶奶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