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倘若仔細(xì)一想,我們就會覺得這里面還有問題,事情還不會就這樣簡單。我們觀察世界任何語言里面外來的假借字(Loanwords,Lehnwrter),都可以看出一個共同的現(xiàn)象:一個字,尤其是音譯的,初借過來的時候,大半都多少還保留了原來的音形,同本地土產(chǎn)的字在一塊總是格格不入。誰看了也立刻就可以知道這是“外來戶”。以后時間久了,才漸漸改變了原來的形式,同本地的字同化起來,終于讓人忘記了它本來不是“國貨”。這里面人們主觀的感覺當(dāng)然也有作用,因?yàn)闊o論什么東西,看久了慣了,就不會再覺得生疏。但假借字本身的改變卻仍然是主要原因?!胺稹边@一個名詞是隨了佛教從印度流傳到中國來的。初到中國的時候,譯經(jīng)的佛教信徒們一定想完全保留原字的音調(diào),不會就想到按中國的老規(guī)矩把一個有兩個音節(jié)的字縮成一個音節(jié),用一個中國字表示出來。況且Buddha這一個字對佛教信徒是何等尊嚴(yán)神圣,他們未必在初期就有勇氣來把它腰斬。
所以我們只是揣情度理也可以想到“佛”這一個字不會是略寫?,F(xiàn)在我們還有事實(shí)的證明。我因?yàn)橄胙芯苛硗庖粋€問題,把后漢三國時代所有的譯過來的佛經(jīng)里面的音譯名詞都搜集在一起,其中有許多名詞以前都認(rèn)為是省略的。但現(xiàn)在據(jù)我個人的看法,這種意見是不對的。以前人們都認(rèn)為這些佛經(jīng)的原本就是梵文。他們拿梵文來同這些音譯名詞一對,發(fā)現(xiàn)它們不相當(dāng),于是就只好說,這是省略。連玄奘在《大唐西域記》里也犯了同樣的錯誤,他說這個是“訛也”,那個是“訛也”,其實(shí)都不見得真是“訛也”?,F(xiàn)在我們知道,初期中譯佛經(jīng)大半不是直接由梵文譯過來的,拿梵文作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這里面的音譯名詞當(dāng)然不適合了。這問題我想另寫一篇文章討論,這里不再贅述。我現(xiàn)在只把“佛”字選出來討論一下。
“佛”字梵文原文是Buddha,我們上面已經(jīng)說過。在焉耆文(吐火羅文A)里Buddha變成Ptkt。這個字有好幾種不同的寫法:Ptkt,Ptkte,Ptmkte,Ptkte,Ptikte,Ptkte,Pttkte,Pttkte Pttkte,Pttmkte,Pttmkte。這個字是兩個字組成的,第一部分是pt-,第二部分是-kt。
pt相當(dāng)梵文的Buddha,可以說是Buddha的變形。因?yàn)橥禄鹆_文里面濁音的b很少,所以開頭的b就變成了p。第二部分的kt是“神”的意思,古人譯為“天”,相當(dāng)梵文的deva。這個組合字全譯應(yīng)該是“佛天”?!疤臁笔怯脕硇稳荨胺稹钡?,說了“佛”還不夠,再給它加上一個尊銜。在焉耆文里,只要是梵文Buddha,就譯為Ptkt。在中文《大藏經(jīng)》里,雖然也有時候稱佛為“天中天(或王)”(devtideva),譬如《妙法蓮華經(jīng)》卷三,《化城喻品》七:
圣主天中王
迦陵頻伽聲
哀愍眾生者
我等今敬禮
與這相當(dāng)?shù)蔫笪氖牵?/p>
namo’stu te apratim maharse devtidev kalavn-kasusvar |
vinyak loki sadevakasminvandmi te lokahitnu-kamp ||
但“佛”同“天”連在一起用似乎還沒見過。在梵文原文的佛經(jīng)里面,也沒有找到Buddhadeva這樣的名詞。但是吐火羅文究竟從哪里取來的呢?我現(xiàn)在還不能回答這問題,我只知道,在回紇文(Uigurisch)的佛經(jīng)里也有類似的名詞,譬如說在回紇文譯的《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Suvarnaprabhsottamarjastra)里,我們常遇到tngri tngrisi burxan幾個字,意思就是“神中之神的佛”,與這相當(dāng)?shù)闹凶g本里在這地方只有一個“佛”字。兩者之間一定有密切的關(guān)系,也許是抄襲假借,也許二者同出一源;至于究竟怎樣,目前還不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