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反對的采訪要么矯揉造作,要么自以為是,要么傲慢自大,其目的都是為了粉飾作家。假如作家故作姿態(tài)地坐在灌木叢中構思作品或者詩歌,記者就可以隨手照一張?zhí)貙憽绕涫亲骷夷樕弦獟熘销椧话闵铄涞谋砬?,似乎他正在醞釀某個驚世杰作—這種矯飾做作簡直如地獄般令人感到厭惡。更糟糕的是,作家本人在與記者談話時表現(xiàn)出的那種自我陶醉。在妻子在場的時候,一般人是不愿告訴素昧平生且心不在焉的記者,自己的靈感和激情來自于這個可愛的女人,他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都歸功于她無微不至的關心和支持。如果這樣做了,就是一場最低俗的鬧劇。妻子為他付出了許多,也許事實的確如此,也許他一直都有這種想法,只是等待一個機會說出來,但絕無可能在日常生活中習慣性說出這樣的話,這會讓人感覺他是刻意所為,其目的就是為了打動公眾,達到煽情的目的。
這些讀到的采訪,讓我如鯁在喉,感覺它們都像是事先排練好的一場演出。也許人們這么說,只是這種采訪場合的權宜應對之策。但如果認為日常生活中人們經(jīng)常說這樣的話,如果認為日常生活中人們會像浪漫邂逅故事中的主人公那樣一成不變的攀談,那么,你肯定是頭腦發(fā)昏了。
當然,這種采訪能最大限度地滿足人們對名人的獵奇心理。但是,讀到這樣的采訪會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原因有二。其一,人們肯定不會認為這是名人的真實生活,只是他們在這種場合下追求煽情的應景之為。其二,想到這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為了媚俗,不惜放下身段做出這種矯揉造作之事,就會心情壓抑。但我心中還隱隱希望,這種讓人反胃的陳詞濫調(diào)是記者的刻意安排,名人雖不情愿,但礙于情面不得不半推半就地尷尬同意。
一位著名的女作家把她滿頭金發(fā)的孩子們領到記者面前,驕傲地說:“他們是我最閃亮的珍珠?!被蛘?,她讓孩子們與記者握手,記者問道:“毫無疑問,他們是您最閃亮的珍珠?”作為母親,很難憤怒地加以否認。但如果她木訥地點頭贊同,問話中諂媚的意圖便暴露無遺。這兩種情況,有很大的區(qū)別。如不情愿接受采訪,就無法判斷出什么是最樸實的應對方式。我的感受是,倘若人們真希望了解我的生活方式、衣著嗜好、飲食習慣、閱讀書目、居住環(huán)境,我會悉聽尊便。這樣,即使狹小逼仄、擺放著餐桌的餐廳照片,以及雜草叢生的花園的照片出現(xiàn)在雜志上,也不會削減家庭生活的神圣感,因為在某種程度上,這些事情早已為人所知了。但我躺在床上或者正在刮胡子時的照片,我卻不愿刊登出來,因為這些都不是我接待客人的場景。我也不愿意把私下的閑談發(fā)表出來,因為這些都不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的成熟想法。但我希望與來訪者隨意的閑聊,即使談話內(nèi)容被發(fā)表出來,我也不會感覺丟臉。我也希望我們一起談論宗教信仰和行為動機時,都能表現(xiàn)得體一些,既不夸大其詞,也不傲慢無禮,因為這些都不是我通常的聊天方式。歸根結底,有些名人過于追逐噱頭,太想表現(xiàn)得比真實的自我更富有魅力,反而讓采訪變得索然無趣。出于善意,采訪當然會對名人進行一番粉飾,把名人們描繪成比本人在智力、情感方面都更為出色,但這種行為會對他人造成某種影響。我親身經(jīng)歷過一些名人采訪??偟恼f來,他們的品位和談話都令人失望。而品位、能力出眾的人,卻很少愿意騰出精力接受采訪,也不愿在社交場合高談闊論。他們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做報告和出書上,很難再抽出時間和精力把高深的思想留給日常生活??善旎耍稍L者通常都是些愛窺探他人隱私、搬弄口舌是非的不識相的陌生人,他們社交手段拙劣,品位低俗,所以往往把采訪演變成了鬧劇,對藝術效果和禮貌行為都造成了致命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