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的追尋:王維與李商隱
對我來說,生命是從進入大學開始的。上大學后,再沒有人檢查我每分鐘在做什么,標準答案也不再受到鼓勵。更重要的是,我獲得了一種體驗的自由。直至今日,我常常會想起在三所大學度過的總計十一年學生生涯。
我的記憶總是與季節(jié)、天氣、溫度、光線和氣味緊密相關。比如我會想起有一年在加拿大做交換生,攝氏零下二十幾度的天氣里,在圖書館門口偶遇一個穿著哥倫比亞沖鋒衣抽煙的男同學。我現(xiàn)在都可以回憶起他雪地靴上的冰殼在門內吹來的暖風中融化成一攤雪水。我也會想起另一年的夏末秋初,與另一個同學騎車經過蘇州工業(yè)園區(qū)成千畝平整的草地。在巨大的圓月下,天地間只有我們二人。在這幾乎是超現(xiàn)實的場景中,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草地中央有一個個小小的池塘,露珠清圓,荷葉觸手可及。
畢業(yè)后,我在江南大學教中國古代文學。這門課程從先秦到清末,長達四學期。每當我檢視這份工作在生命中的價值時,最能說服我的是那些可以勉強稱得上“感應”的瞬間。有一年冬末春初,我講到李商隱《無題》中的“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1],剛解釋完為何“有輕雷”勝于“響輕雷”,教室里就泛起一陣淺淺的騷動。隨即我聽見那年的第一聲春雷正從地平線上緩緩滾動而來。春之欣喜僅此一瞬,人們相互詢問剛才是否是幻聽。有一年春夏之交,正在講陶淵明《停云》中的“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2],雨卻不知不覺停了,兩只白頭翁在窗前低矮的蠟梅樹上姿態(tài)嫻雅地梳理羽毛。此類例子難以盡數(shù)。我曾帶著路上折來的木槿花去講《榮木》,也曾在秋末的樹林里看到兩個滿頭沾著草片的學生,說是正在尋找古詩里那種堅硬如木又香到可以熏被子的木瓜。我怎么好意思對他們說,最后一顆木瓜已經被我采掉了。
在江南讀古詩有獨特的福利,大部分感受能在日常生活中直接領會。江南大學西側那些矮矮的山丘,屬于太湖邊緣的“湖東十二渚”。越過山丘,就是三萬頃湖波。山上種著茶葉、紫藤、楊梅和柑橘,在四時、朝暮、晴雨或遠近的變化中,變換著不同的色彩,折射出不同的情感。有個朋友在山里租了房子畫折枝花卉,騎十五分鐘車就可以到學校喝咖啡。這種穿越感使我覺得現(xiàn)代生活與古代心靈之間未必有多深的隔閡。
2016年冬末的一個夜里,我想起山中的春天,情不自禁地跟朋友們分享了王維的《山中與裴秀才迪書》。沒想到貫穿了春天的詩歌課就此開始。那一整個春天的山水云雨,如今都已記在紙上。就讓我們從這里開始。
神童與罪臣
在大學的古代文學課上,喜歡王維的學生非常少。學生最喜歡納蘭性德,接下來是李白,再接下來是蘇軾。納蘭性德和李白是富有激情的作家,蘇軾那么可愛,誰不喜歡?但王維如此缺乏認同者,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一來學生之前并沒有接觸到他作品中最精粹的部分,二來他成就最高的中晚期詩歌所表達的禪悟與理趣也不是青少年樂于欣賞的。
我直到工作之后才喜歡讀王維,感慨他早年、中年、晚年的作品風格差異之大。王維是少年天才且家世清貴,父系為太原王氏,母系為博陵崔氏。因為被寄予復興王氏的厚望,王維十五歲就離開家鄉(xiāng),成為長安城里皇親國戚的座上客。那首著名詩歌“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3]就寫于這個時期。
辛文房的《唐才子傳》這樣記載:
維將應舉,岐王謂曰:“子詩清越者,可錄數(shù)篇,琵琶新聲,能度一曲,同詣九公主第?!本S如其言。是日,諸伶擁維獨奏,主問何名,曰:“《郁輪袍》。”因出詩卷。主曰:“皆我習諷,謂是古作,乃子之佳制乎?”延于上座曰:“京兆得此生為解頭,榮哉!”力薦之。開元十九年狀元及第。[4]
唐代的科舉考試還不封卷,考生的聲名也是考察范圍之一。因此,當《江南逢李龜年》里那個“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5]的岐王想幫王維獲取科名時,就讓王維打扮成伶人的樣子,去玉真公主府上。王維以詩歌和音樂方面的才華獲得玉真公主的賞識后,順利考中狀元。
王維少年得志時的作品,遠非我們后來熟悉的《終南別業(yè)》或《山居秋暝》的樣子,而多是古體樂府,比如寫貴族女子奢華生活的《洛陽女兒行》、寫貴族少年仗義疏財?shù)摹渡倌晷小?、寫閨情的《扶南曲歌詞》等。粗糙一點說,少年時代的王維正是以后來納蘭性德和李白善于寫的那些主題著稱的。《葉嘉瑩說初盛唐詩》中對他的這些作品曾有精彩的分析。前幾年《刺客聶隱娘》《妖貓傳》等電影中,現(xiàn)代的美工團隊極盡想象堆疊出的唐代長安繁華景象,使觀眾覺得如同幻境,但倘若照著王維早年那些樂府詩布景,奢華程度可能還要增加數(shù)倍。
王維的晚年形象也與神韻淡遠的“詩佛”不同。安史之亂中,他沒能逃出長安,雖“服藥取痢,偽稱喑病”[6],但仍被安祿山攜至洛陽任偽職。亂定后,王維雖得以免罪,但內心極度痛苦。他晚年的文章中翻來覆去反省自己為何不能自殺殉國,其自我貶責、自我作踐的程度,讓人不忍卒讀。
當賊逼溫洛,兵接河潼,拜臣陜州,催臣上道。驅馬才至,長圍已合,未暇施力,旋復陷城。戟枝義頭,刀環(huán)筑口,身關木索,縛就虎狼。臣實驚狂,自恨駑怯,脫身雖則無計,自刃有何不可。而折節(jié)兇頑,偷生廁溷。縱齒盤水之劍,未消臣惡;空題墓門之石,豈解臣悲?今于抱釁之中,寄以分憂之重。且天兵討賊,曾無汗馬之勞;天命興王,得返屠羊之肆。免其釁鼓之戮,仍開祝網之恩。臣縱粉骨糜軀,不報萬分之一。
況褰帷露冕,是去歲之縲囚;洗垢滌瑕,為圣朝之岳牧。臣欲殺身滅愧,刎首謝恩,生無益于一毛,死何異于腐鼠?(王維《為薛使君謝婺州刺史表》)[7]
閱讀《王右丞集》會覺得五味雜陳。早年那些才華橫溢、設色明艷的樂府詩,每首之后都寫著“時年十五歲”“時年十六歲”“時年十七歲”,儼然神童的得意;中年隱居輞川,恍然看透了生命的真相;晚年卻深陷于懊悔之中。明治時代的日本僧人釋清潭甚至認為王維死于自責:“深痛嘆此間之事,無疑促其早亡。……如無此事,則能后保十年余生。然四年弱即死,其原因可察?!?span >[8]如此大起大落的人生經歷,大概很少在其他詩人身上看到。
有些詩人終生感慨懷才不遇,而他們渴望的終點不過是王維的起點。他在二十出頭時就擁有了別人渴望的一切,然后一點一點失去。中年時,他寄情山水之間,大概以為繁華剝落,已照見了五蘊皆空。沒想到步入晚年,“無我”不再只是玄辯,而成了自我否定的真實體驗。了解這一切之后,再回頭去看他的輞川生活,更覺其中的理趣和情味并不是沒有溫度的高雅。
白鹿原下的山谷
王維中年時隱居在陜西藍田縣西南十公里處的輞川山谷,這里原先是初唐宋之問的舊居。宋之問是武則天的文學侍臣。武則天曾令東方虬作詩,詩成,武則天大為贊賞并賜予錦袍,宋之問詩后成,武則天覽畢,竟奪東方虬錦袍以贈。宋之問與沈佺期并稱“沈宋”,后來元好問《論詩絕句》中的“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9],就是說他倆是齊梁縟麗過渡到盛唐氣象的關鍵人物。宋之問約逝于公元712年,而王維營建輞川別業(yè)大概在公元744年左右,距宋之問去世只有三十余年,但王維看到的輞川卻是一片頹垣。
孟城坳[10]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輞川集》的第一首就是《孟城坳》?!肮湃恕薄皝碚摺辈⑴e的手法很像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但顯然,王維比陳子昂更具有哲學性。王維《輞川集》組詩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幾乎每首都表達了一組對立的呈現(xiàn)和消解。比如有和無、靜和動、美和丑,而這首詩表現(xiàn)的,就是“現(xiàn)在”正在成為“過去”的意識。
在首句中,王維告訴讀者,他的“新家”不過是一片衰朽的舊宅,很難說沒有自我調侃的意味。但他的最終目的不是講景物,而是講人。宋之問先諂事張易之,又依附于太平公主,最后被賜死。在他身上,恩榮與慘怛的變化猶如翻云覆雨,自然容易使人生出“空悲昔人有”的感慨。但王維的不同在于他從宋之問身上看到了生命的普遍悲劇。來者復為誰?“復”字意味著當王維在憑吊古人時,已預見到在未來的時空中也安排了對自己的憑吊。既然古人的“有”已眼見成空,今人又怎能幻想自己成為例外、永恒地持有某物?以此可見,王維晚年將整個輞川別業(yè)捐為寺產,其起心動念卻始于買下產業(yè)之時。在這片明知終將失去的田園中,王維將日子過出了天長日久的意味,其“浮舟往來生,彈琴賦詩,嘯詠終日”[11]才顯得格外動人。
《輞川集》只收有王維的五言絕句二十首,總共四百字,卻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澄澈明凈而又生機盎然的作品。
就像凡·高的《向日葵》發(fā)展出無數(shù)周邊一樣,《輞川集》周邊的生產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結束。首先,《輞川集》帶有一段極其美妙的小序,只一句話:“余別業(yè)在輞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沜、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里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與裴迪閑暇各賦絕句云爾?!?span >[12]其名詞之美已足連綴成文,不必再求文法。其次,《輞川集》收有裴迪二十首和作,每首都嚴循王維原唱意旨,但寫得實在有點呆。而且,在創(chuàng)作《輞川集》的同時,王維畫有《輞川圖》,不過并未流傳下來。從宋代開始,《輞川圖》的摹作和借輞川圖之名自我發(fā)揮的作品漸多,如宋代郭忠恕、元代趙孟頫、明代仇英、清代王原祁等都畫過輞川景色,連現(xiàn)代人蔣勛也說自己當東海大學藝術系主任時,帶領學生把工地圍擋都畫上了《輞川圖》。
如果說中國人心目中有什么精神家園的話,那么桃花源算一個,輞川也算一個。而輞川別業(yè)因王維以詩畫真實而具體的書寫,使后來文人在創(chuàng)作時更有所本。前幾年,我看到臺灣一位學者用文學地理學的方法研究《輞川集》,論文中附有一張二十一世紀輞川的遙感照片,并注明絕句中二十個景點大概所在之處。在這張照片上,山脈半數(shù)枯黃,輞水不見蹤跡,川上有大片黃土筑成的高地,標注著“白鹿原”。其時,由陳忠實小說改編的電視劇《白鹿原》正在熱映,我不由產生時空錯亂之感,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那干旱貧瘠的土原居然就是“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13]的積雨輞川。這讓我想起英國學者伊懋可(Mark Elvin)探尋“大象為何從中原大地消失”問題的著作《大象的退卻:一部中國環(huán)境史》,再也不愿去想那張遙感照片上的輞川與王維的輞川有什么關系。白鹿原還是留給白嘉軒和鹿子霖吧,“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王維果然說對了。
我對輞川的想象以如今的太湖流域為基礎。生活在這里,每年冬末,我都希望能有機會講一遍《山中與裴秀才迪書》。
山中與裴秀才迪書[14]
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猥不敢相煩,輒便獨往山中,憩感配寺,與山僧飯訖而去。
比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此時獨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
當待春中,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游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因馱黃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維白。
江南的冬天很漫長。北方人其實體會不到冬天的節(jié)奏。因為供暖,從十一月到次年三月,差不多有半年時間都在攝氏二十多度的恒溫中。生活在北方時,我對春天的盼望主要是視覺上的而不是觸覺上的,那是一種不知不覺累積的壓抑,到某一個臨界點上,內心忽然像沙漠中饑渴的旅人,必須要買一張機票到最南方,看一看熱帶植物流光溢彩的真實綠色。但在江南,冬天的感覺每一天都不同。
連著一周的冷雨,手上開始發(fā)癢起凍瘡,裹兩層羊絨衫一層羽絨服還在發(fā)抖,走神時腦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現(xiàn)出吳兆騫流放寧古塔的事。雨停之后,庭院里的常綠樹越發(fā)油綠,讓人懷疑春天馬上要來了。太陽曬過兩三日,人們馬上把吳兆騫忘到九霄云外,開始覺得自己的身體真好,只要穿一件薄棉襖就夠了。本來在樓下超市買菜的,無端有興致去逛菜場,本來也不用做飯燒菜的學生,忽然產生遠足環(huán)湖、騎車環(huán)湖、放風箏環(huán)湖等奇異的想法。他們也會驀地發(fā)現(xiàn)學校西面有山,即刻產生爬山的念頭。
據我觀察,那些山丘在十月下旬獲得最后一次探訪后就會被完全忘記。等山腳下的橘子采摘完畢、果園落鎖,山徑就越來越少人跡。遠遠看去,山依然是綠色,但變得讓人想起石頭或金屬,再往后去,它就與天際融為一體,仿佛水墨畫的剪影。直到冬天快要結束時,在溫暖的天氣里,人們會忽然重新看到它,受到它的召喚。
這種春天幾乎就要到來的欣喜感,我覺得在兩部作品里表達得最好,一是張艾嘉唱的《春望》,二是王維的《山中與裴秀才迪書》。王維并未描摹任何奇山異水,只是捕捉到了山在他心頭滋生的一種親近的愿望。文首有一句“故山殊可過”,文末有一句“春山可望”。冬末暖陽中忽然產生的爬山的渴望就是“山殊可過”。春初時站在學校北區(qū)的小橋上,忽然發(fā)現(xiàn)天邊熟見的山形剪影中,每一個褶皺的綠都顯現(xiàn)出深淺的不同,在綠色最嫩之處,依稀可以看得見一樹白花。因為具有豐富的變化,所以這一看要看好久,每個走過這座橋的人都會不自覺地放慢腳步,出神遠望,這就是“春山可望”。
在春山的眺望中,一種活潑的生命意趣被激發(fā)出來,那就是“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每次讀到這里,我都很高興。上一個寫詩這么淘氣的人是陶淵明。他說春天初至時是“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15]。聽到春雷聲,各種蟄伏的蟲子都在睡夢中嚇得跳了起來,草木則橫七豎八地伸起了懶腰,簡直像一教室昏昏欲睡的學生聽到老師的咆哮一樣。王維不但繼承了那個伸懶腰的草木,還加上河里跳出的銀色小魚、湖上掠過的白鷗、露水打濕的青草,這些在學校的橋上都可以看見。但“麥隴朝雊”——麥子長得太茂密,忽然有一只被擠得不行的野雞從里面跳出來站在路上——這景致我從來沒見過,還是王維贏了。
這樣的春色是王維想象出來誘惑裴迪的。裴迪比王維小不少,詩其實寫得也沒有多好,但他們的關系實在有趣。首先,王維自己去爬山沒有叫裴迪就算了,還非要給人家寫一封信說山里有多好,不是很讓裴迪眼饞嗎?其次,王維初次應試就中了狀元,而裴迪屢試不中,王維以“足下方溫經,猥不敢相煩”為理由不帶人家去,不是戳人家的心窩嗎?最重要的是,他講起藍田冬夜的山林間“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幾乎是塵慮全消,恍然有出世之感,唯一系懷的居然是與裴迪“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這情真意切來得如此突然,王維不臉紅嗎?最后,還要一波三折,又邀請人家“倘能從我游乎”,又說這是不急之務,又說你要是天機清妙者肯定會接受。這個邀請說得這么搖曳多姿,讓裴迪怎么拒絕?后來安史之亂中,王維被安祿山囚拘于普施寺時,裴迪趕到洛陽試圖營救,大概算是對他的回答了吧。
王維寫的只是家常書信中的家常山水,與其說它是“山水散文”,不如說更像現(xiàn)代意義上的“自然文學”。在這個文本中,山水不再是一個尋幽訪勝的陌生客體,而是作者生命活動的整個背景。寺僧、村婦、僮仆、藥農、家犬和馬駒隱沒于千山岑寂之中。這個世界安全而寥廓,靜謐卻富有生機。有時候我會想,這真是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有的踏實感吧。
煉金術士的啟發(fā)
在《輞川集》里,我很喜歡《南垞》這首詩。南垞在欹湖南岸,北垞在欹湖北岸?!皥摗笔切∏鸬囊馑迹谳y川別業(yè)中,南垞與北垞下各有一個渡口。
南垞[16]
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
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
這首詩和王維在輞川時寫的很多的詩一樣,不交代出游的動機,只是一個“偶然”?!督K南別業(yè)》中的“興來每獨往”[17]與《山中與裴秀才迪書》中的“輒便往山中”也都是這種偶然。這一次,他忽然想駕舟從南垞出發(fā)。小船航行了很遠,欹湖的北岸幾乎就要看到,幾乎就要登上。這首詩寫的是在水中央的感覺。
這種感覺,在中國詩歌中,最為人熟知的就是《詩經·蒹葭》中“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18],那是不懈的追求,無論如何都要找到?;蛘呤翘諟Y明的《桃花源記》,武陵人見到山洞中透出光,被好奇牽引,便向洞深處走去,連船都不要了。可王維不同。他雖然已經看到了北岸,盡管對那個煙水茫茫的對岸非常好奇,但他能夠覺察到內心登岸的欲望并就此停留。在這個時刻,欲望與對欲望的觀察形成平衡,盲目的熱情冷卻下來,輕舟停在了湖中央。有時我會覺得,《輞川集》中表達的充滿了生機與希望的世界固然非常可愛,但是在某一個時刻,決定不去實現(xiàn)那些唾手可及的希望,這樣的中止其實需要更大的智慧。
王維獨有一種“中止的能力”。他依然對對岸有很多的向往,但那個對岸登不上去就登不上去了,那些對岸的人,沒有機會認識就沒有機會認識了。這就是“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王維停留在“不相識”這個點上,就把這首詩寫完了。如果我們回頭去看《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偶然生出的游興、偶然落腳的佛寺、偶然遇到藥農帶信與對裴迪淡然不帶強求的邀請,也都與《南垞》中不即不離、無縛無脫的狀態(tài)一脈相承。
中國古代詩歌其實是比較贊賞《離騷》中那種“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19]的精神的,而王維的詩歌與自己的欲望保持距離,有中止,有放棄,有冷靜的觀看,這些特質更像來自佛教。
我們果真能辨別理想與欲望嗎?真正的理想是自由心靈結出的果實。人必須先具備對自由的體驗,才能分辨那些名為理想的事物,哪些是出于自我的決定,哪些是出于欲望的推搡,哪些是出于從眾的附和。我們的文化也許太愛表彰理想,而不太注意真實理想產生之前的那個階段,因此王維詩歌中那種來自心靈自由的淡然歡喜并未得到足夠的欣賞。
人們好像不太理解王維在自由游蕩中獲得的快樂。我剛畢業(yè)回到無錫工作的第一年,下課后常去蠡湖步行。蠡湖環(huán)湖有二十多公里,離城近處游人如織,離城遠處則鮮少人行。我從學校出來,恰好走的是人少這一段。這一段上,有數(shù)里蒹葭蒼蒼,有荇菜開出黃色的花,有水菱開出白色的花。接近春末時,薔薇開到把路都擋住,人只能側身而過。我采了一朵薔薇,以湖水為背景為它拍了一張照發(fā)到朋友圈,又寫了一句“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誰知等我回到家再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一堆留言都是在說這么好的姑娘怎么沒有對象,只能獨來獨往。
有對象當然是一件好事,但我引用王維這首詩顯然不是吐槽寂寞啊。
終南別業(yè)[20]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說,我在中年時意識到佛理的真實性,便想在終南山下安度晚年??鬃佑醒浴俺劦溃λ揽梢印?span >[21],可聞道也不一定就這么慘烈,同樣可以“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22]。因此,“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這兩句就有種獲得心靈安頓、偶然恰在的地點便可作為托身之所的感覺?!芭d來每獨往”是說放棄規(guī)劃行程,只是追隨內心偶然的觸動,“勝事空自知”是說不再強求理解,因為最美好的感受從來無法被完全傳達。定居何處是偶然,走向何方是偶然,與誰相遇也是偶然,詩人完全放棄了控制感,只是以敏感而開放的心靈擁抱每一個偶然中豐富的蘊藏。
一般來說,人類希望世界和他人按照自己的預期發(fā)展與行動。如果傾盡全力仍不能控制走勢,不免產生“窮途末路”之感。王維卻說“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兩句詩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可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人說是閑適,有人說是不要放棄希望。我的理解則來自一個聯(lián)想。
蠡湖經過學校附近的這一段名叫長廣溪。明明是一片寬闊的水面,何以稱之為溪,我一直不明白。有一天,我往平日相反的方向走過一片又一片濕地,經過一座又一座小橋。湖水在有橋處分岔、縮窄,過了橋又會恢復寬度。但在走過不知第幾座橋時,我覺得肯定走錯了,因為湖水變成了窄窄一條溪流,流進橋洞。在橋洞的另一側,只剩下不到十平方的一潭死水,砌著圍岸。幾步之遙,高速路上工程車呼嘯而過。
原來我以為湖水與葦叢是無盡的,一直綿延向山遠天高。面對著這泛著泡沫的死水,我很失望,但來時路依然蒹葭蒼蒼,天邊的烏云正醞釀著一場雷雨。我忽然產生了一個聯(lián)想——潭中之水蒸發(fā)變?yōu)樵茪?,云氣又化作天邊的急雨,落到山背后的太湖中。也許,“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是說在人類意志失效的時候,自然界中卻蘊含著一種轉化的可能。
現(xiàn)在想來,這個聯(lián)想產生于榮格的煉金術心理學。那時我之所以能有時間一周數(shù)次沿湖行走,是因為正在學一門榮格心理學的網絡課程,一次步行正好可以把當天的課聽完。煉金術士表面上看起來像愚蠢的化學家,要把賤金屬通過冶煉、黑化變成黃金,但榮格認為他們其實是心理學家,研究的是心靈轉化的秘密?!皩τ跇s格來說,煉金術的研究的意義,也正在于從這兩種對立物中,促發(fā)一種新的調和意象的出現(xiàn)”[23],煉金術成了整合光明與黑暗的隱喻。
當時正好是李孟潮老師在講煉金術圖譜《哲人玫瑰園》。這一套十幅木刻,在榮格心理學的框架內被解釋為心靈轉化的過程,其轉化過程就以水的蒸騰循環(huán)為象征。圖四名為“沐浴”,男女二人合坐在水池中;圖五名為“化合”,男女交媾,水池變?yōu)榇蠛?;圖六名為“死亡”,二人死去,大海變?yōu)槭祝粓D八名為“凈化”,露水從天而降,落在棺中人身上,代表著靈魂的回歸及無意識的凈化;到第九圖和第十圖中,二人獲得重生。我大概是聽到這里的時候,忽然覺得眼前的一潭死水正在升騰轉化,為云為雨,變成江河湖海。
也正是受此啟發(fā),我才不再把王維看作一個閑情作家,而看到了他詩中轉化對立面、獲得心靈自由的闡釋可能。我把《辛夷塢》讀成了生與滅的轉化,“紛紛開且落”[24]的辛夷花何嘗不是紛紛落且開;《欒家瀨》是動與靜的轉化,在“白鷺驚復下”[25]的動中,生出了世界的閑止靜謐;“結實紅且綠”[26]的《茱萸沜》是美和丑的轉化,正如顧隨所說,“豈止無是非,甚至無美丑,而純是詩。如此方為真美,詩的美”[27]。從既有的評價體系中解放出來,偶然不再是讓人避之不及的意外,而是生命真正的運行規(guī)律,生命的歡喜所在。就像《哲人玫瑰園》的研究者在解開此圖秘密后,不禁歡呼“自然歡慶自然,自然征服自然,自然統(tǒng)治自然”。
每個小學生都要學《陋室銘》,然而“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28]真的是一件值得夸贊的事嗎?如果終生都在評判他人是否配得上與自己往來,那樣的高標準、嚴要求不過是將自己關在名為高雅的囚室中,而將真實而意外的人生拒之門外。為什么我們在啟蒙之初學的都是這樣自我陶醉的文本呢?
在這個意義上,“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可能是比“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更值得向往的狀態(tài)。也許我們可以把林叟解讀為樵隱的高人,但是我不愿意,我覺得那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頭,是毫無特殊性的“任何一人”的象征。解除枷鎖后的自由心靈被每一個此時此刻的光明照亮,“值林叟”便成為與“遇知音”同等的盛事,而一瞬的笑談也恍若長樂未央。
鶗與流鶯
葉嘉瑩先生和她的老師顧隨先生都更愛李商隱,而對王維略有微詞。葉先生說王維缺少真摯的感情力量,顧先生則認為王維的詩歌雖然品高韻長,但對人生未必有益。兩位先生在看待古典詩歌時,都重視詩歌能否幫助人增加對生命的投入和耐性,因此“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的境地在他們看來未免過于逍遙和冷漠。
在《迦陵詩詞講稿選輯》里,葉先生詳細地講過李商隱的《海上》《瑤池》《東下三旬苦于風土馬上戲作》《安定城樓》《錦瑟》《昨夜》《謁山》《燕臺四首》等詩,然后她問了一個問題:“李商隱為什么總在追求,總在失落,總在悵惘哀傷之中呢?”[29]后來,她又出版了一本《美玉生煙——葉嘉瑩細講李商隱》,講述從十幾歲至九十幾歲在人生不同階段對李商隱詩的體悟。書中她又說:“我遭遇到很多人生中的挫折、苦難、不幸的事情,我都是用李商隱的詩來化解?!?span >[30]
有追求,就有落空的可能。應對此事只有兩種策略:一是通過覺悟認識到追求的虛幻性,從而放下我執(zhí);二是用人格和意志的力量勉力支撐,直到人生盡頭。欣賞王維者,多取前一種態(tài)度,喜歡李商隱的,則更類似于后者。二十歲時,在迷惑于“追尋”這個主題時,我同時看到了三個互相印證的文本,后來去考葉嘉瑩先生的博士,其種子就在彼時種下。這三個文本分別是加繆的《西西弗斯的神話》、汪暉的《反抗絕望》和葉嘉瑩對李商隱《昨夜》的解讀。
昨夜[31]
不辭鶗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
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
李商隱常常把詩的題目寫得隱約幽微、不知所云。這首詩題為“昨夜”,但到底說的是哪個夜晚,無從考證。他甚至不像其他詩人,給個“春夜宴桃李園序”或者“楓橋夜泊”這樣多少有些具體信息的題目。王維《輞川集》中的詩名“辛夷塢”“木蘭柴”是完全的客觀,李商隱的《昨夜》則大半主觀。我們只能確知這個夜晚是屬于追憶的。由于不確定是哪個夜晚,所以它有可能是我們度過的所有那些充滿感發(fā)、無法忘記的夜晚。
對于“不辭鶗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兩句,我的理解基本依照葉嘉瑩先生的解讀,略述如下:
“鶗”就是杜鵑鳥。傳說商朝時的古蜀國國君杜宇丟失了他的國家,因為傷心,就變成一只鳥飛回故國的山中。春天來時,杜鵑鳥因為思念故國而啼叫得特別傷心,血隨著歌聲涌出,染紅了山中的杜鵑花。之后,屈原又拓展了這個傳說,他在《離騷》里說“恐鶗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32]。這表達了一個復雜的感受:既希望春天快點來,又害怕它來得快,因為聽到杜鵑開始啼叫的時候,百花就要凋落,春天即將過去。而“不辭鶗妒年芳”把屈原的意思反過來寫,大意說:如果我是花朵,寧愿整個生命在一瞬間開放,哪怕怒放后就是凋零。李商隱有一種特別強烈集中的情感,所以他說這個意思時用的是決絕的“不辭”。
“但惜流塵暗燭房”是說蠟燭燃燒的時候,火焰像一滴露水的形狀。“燭房”就是火焰形成的小小空間。如果燭芯的灰燼堆積在蠟油中,燭火燃燒得不太熱烈,燭房就會比較小,但這支蠟燭可以燒較久。如果燭芯優(yōu)質,沒有任何“流塵”干擾,燭火就會燒得很熱烈,但蠟燭很快便會燒盡。問題在于你的人生愿意如何選擇,是短暫熾烈地燃燒,還是長久地不溫不火?李商隱表示:如果我是紅燭,我唯恐燃燒得不夠熱烈,雖然慢慢地燃燒,生命可以更長一些。
這兩句是誓詞般的口吻,可還不夠,后面有更微妙的兩句“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前面其實還是在講一個明確的道理,后面就完全是感覺了。李商隱不是在說人生嗎,為什么突然講到“昨夜西池”了呢?按照葉嘉瑩先生的說法,西方在中國詩歌里,代表秋天,代表寒冷,代表凄涼。昨天晚上在西邊的水池畔,說的是李商隱無人了解、被人誤會的心情。
我的感覺稍有不同。我覺得后兩句是李商隱在回答自己——為什么我必須如此熾烈燃燒,而不能和別人一樣選擇平淡一點的人生?
“昨夜西池涼露滿”讓我想起李商隱的另一句詩“巴山夜雨漲秋池”[33]?!皾q”字和“滿”字的感覺類似,表達的都是心靈充滿情感之后充盈、飽脹,必須要釋放的狀態(tài)。秋池滿盈幾乎就要溢出,與內心在被一種熱忱充滿,滿溢到幾乎要吶喊、奔跑、哭泣時的感受一樣。“桂花吹斷月中香”則包含一個典故:古人認為中秋節(jié)時,月宮中的桂子被吹落到人間,地點在杭州靈隱寺旁邊的月桂峰,故宋之問的《靈隱寺》中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34]之語。
靈隱寺桂子的傳說表達了人類對高于塵俗生活的渴望,但這種渴望如同嫦娥奔月、夸父追日、普羅米修斯盜火、伊卡洛斯用蠟黏合的羽翅飛升一樣危險。理性會勸告我們放棄這些愚蠢的想法,但當心靈的渴求超出理性時,這些飛蛾撲火式的舉動其實蘊含了人類精神中最高貴的光亮。李商隱用“吹斷”極言風之強烈:風越猛,吹的時間越長,花香就越濃烈,渴望就越不顧所以。
如果用白話文來翻譯,這兩句大意是說:“我愿意要一場徹底的獻祭,而不要半死不活的人生,因為我日日夜夜都感到宇宙中有天香一般的吸引,催促自己去追求,內心中有秋水一樣的飽脹,逼迫自己去釋放。”這兩句詩描述了心靈在極具感發(fā)時的狀態(tài),豐富,熱切,敏感。個體與他人及世界間幾乎堅不可破的障礙正在潰散。人不再如宇宙微塵般的渺小,而是擁抱世界,也被世界擁抱。這就像魯迅所說的“心事浩茫連廣宇”[35]或者“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36]。
這種殞身無悔的姿態(tài)非常感人。特別是在年輕時,不管是追求理想,還是追求愛情,內心巨大的涌動真是沒有什么可以擋得住。理性的勸誡擋不住,利益的考量擋不住,甚至生死都不在話下。如果一個人從未體驗過這種情感,那他其實不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里,也無從判斷自己在勇氣、持守、正義這些維度上的潛能。李宗盛有一首歌叫《小鎮(zhèn)醫(yī)生的故事》,里面有一句歌詞:“有什么比真愛更需要道德勇氣。”這話說得對。如果連愛情都沒有激起過殞身無悔的熱情,那所謂對錯不過只是一些條款式的認知,而并不是真正的道德情感。愛情的敘寫在最深切時可以把人引渡到理想與信仰的彼岸,這也是為什么李商隱那些愛情詩歌被后人給予極高評價,認為其得杜甫藩籬的原因。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無反思地置身于追尋的熱忱中,必然要遭受沮喪甚至悔恨。李商隱的詩固然感人,可其詩中的個人意象常常讓人感到緊縮和窘迫。
天涯[37]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流鶯[38]
流鶯漂蕩復參差,渡陌臨流不自持。
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風朝露夜陰晴里,萬戶千門開閉時。
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
《天涯》中的這只鶯鳥付出了西西弗斯式英雄主義的努力,到了《流鶯》中,它表現(xiàn)出更為日常的生命狀態(tài)。這是以極富靈性但又極其脆弱的生命進行著無望的追尋,完全處于一種不自主、不可控的狀態(tài)。在王維那里,不可控的一切帶來新的轉機和生命空間的拓展。到了李商隱這里,不可控被視為對生命本身的威脅。王維充滿樂趣的偶然在李商隱這里全部變成錯失。在李商隱最為難解的《燕臺四首》《海上謠》和《碧城》中,悔恨錯失的比重遠遠超過了追求本身,甚至對于追求的講述幾乎成為錯失敘事的鋪墊。
對我自己來說,在更年輕的時候,我比較能欣賞李商隱,過了三十歲,才開始欣賞王維。究其原因,青春過去、塵埃散落之時,一部分理想業(yè)已實現(xiàn),追求不再變得那么迫切,大多數(shù)曾經追求的事物相繼落空,自我哀悼和開解變得重要。因為必須學會接受偶然,所以王維收放自如的境地更使我神往。這固然是個人氣質與人生階段的選擇,或許更來自時代的變化,畢竟眼下面對的時代充滿著各種誘惑,不再擁有唯一的真理。在這樣目盲五色的時代里生活,我們得學會適時停止。
那么,王維的確能給我終極的解釋嗎?我想也不能。葉嘉瑩先生問:王維曾受到過張九齡的推重,但在張九齡受李林甫迫害時,他何以不能真正出手援助?在安祿山的脅迫下出任偽職、失節(jié)辱身,雖然王維晚年的文章中多悔恨之語,但何以沒有一首詩記錄安史之亂?
這正是人生的矛盾之處。純然智性的覺悟在歷史的大悲劇面前往往失語,其中的悲慟自己難以表達。李商隱倒是表達得淋漓盡致。
碧城[39]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碧城》中那清高自守、幽居閬苑的仙女,見證天地變革而無法施以援手,其“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的痛惜與無奈,恍若王維一生的寫照。智性越清明、氣質越優(yōu)雅、意境越高華,與人世就越有難以跨越的屏障。《南垞》的場景里,何嘗不帶著隔離與無望的滋味?
王維與李商隱象征了人生中冷與熱、理智與情感的兩端。只有投入沒有旁觀,投入則墮為沉溺;只有旁觀沒有投入,旁觀將成為逃避。我們生命中的有些瞬間像“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的王維,有些則像“不辭鶗妒年芳”的李商隱。冷靜的判斷和涌動的欲望如果能發(fā)生在同一個人身上,那么在無數(shù)次的循環(huán)中,他也許會在某一刻觀察到心靈活動的規(guī)律,產生一種覺醒的意識,意識到不論是就此中止還是繼續(xù)追求,終究有選擇的余地。在這樣的時刻,自由就產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