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三歲生日
我的父母,攝于我出生前后。
我的舅舅約西。
嬰兒時期的我。
我們位于基拉伊大街上的家(電車上方)。
父母和我。
探照燈的光就像從烏云密布的夜空里抽出的一根根白線,四處移動著,交叉,分開,循環(huán)往復。路人們都仰望著天空,眼睛跟著這些白線轉動著,眼神里充滿焦慮。母親說他們在練習搜索飛機。
而我對這些白線無動于衷,因為我忙著“開”我的新汽車,這是我第一次駕駛它。
我的汽車是一款真實跑車的縮小版。我坐在車里,腳踩踏板開動它,手握方向盤操縱它。這車看起來與舅舅約西的跑車一模一樣,只不過他的是白色的,而我的是紅色的——不過紅色更有趣。
約西舅舅和我曾開著我們的跑車在多瑙河邊兜風。我開著車在人們的腿間穿梭行進,當時外出散步的人好像比往常要多,街上顯得很擁擠。約西不斷鼓勵我開得更快些,而他就在后面跟著,以免我撞到人,卻不是總能避免,不過人們看起來并不介意,他們甚至根本就沒注意到我,因為他們正被空中的一道道白光所吸引。
我父母有時也一起出來。夏天的夜晚我們經(jīng)常出去漫步,這是布達佩斯人的一個習慣。雖然夏天已經(jīng)結束,但是那天晚上仍然不冷,所以對于在多瑙河邊慶祝我的生日,我并不感到奇怪。那天是1939年9月2日,我已滿3周歲。
我們家于前一年搬到布達佩斯。我父親叫喬治·格羅夫,人們都以昵稱久爾坎稱呼他,他是一家中型乳品廠的合伙人之一,其他幾個共同經(jīng)營的合伙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們從當?shù)氐哪剔r(nóng)那里收購鮮奶,然后把鮮奶加工成松軟干酪、酸奶酪和黃油等乳制品(他們尤其對自產(chǎn)的黃油質(zhì)量感到自豪),然后把它們賣給布達佩斯的各家商店。父親是一個務實的商人,他精力充沛,辦事高效,懂得生活。
我父親11歲輟學,而我母親瑪麗亞則念完了高級中學,也就是匈牙利的大學預科學校。在那個年代,這一成就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已非比尋常,更不用說猶太女人了。母親曾經(jīng)下決心成為音樂會的鋼琴演奏家,但因為是猶太人,她進不了音樂學院。取而代之的是,她去我外祖父開的小雜貨店幫忙,而她就是在那里遇到我父親的。
父親的乳品廠開在離南斯拉夫邊境很近的一個小鎮(zhèn)——巴喬爾馬什,位于布達佩斯以南約100英里。他經(jīng)常去布達佩斯訪問客戶,也就是黃油、牛奶和松軟干酪等乳制品的批發(fā)商。
一天,父親拜訪了我外祖父的商店,銷售他的乳制品。他向我母親作了自我介紹,等談完生意,他們就站在門口聊天,一直聊到母親關了店。然后,他們步行走過布達佩斯的一條條街,不停地談啊談啊,聊了很多事情。
他們是不同類型的人,但是他們之間的差異可以互補。母親有文化,但從不自命不凡。父親則十分睿智、精力充沛、幽默感十足。母親偏于靦腆,在陌生人面前比較矜持,但是不知何故,她在父親面前卻從未感到不自然。父親的活力和好奇心激發(fā)母親展現(xiàn)出她最好的一面。他們都深深地迷戀上對方。
我父親也是猶太人的這個事實使我父母的關系更進一步。他們有著共同的背景,對很多問題有著共同的理解。他們都不信教,也不參加猶太人集會,而且盡管他們的朋友多為猶太人,他們也從不把自己視為猶太人族群的一員。除了官方文件中對他們宗教背景的記錄,他們與其他的匈牙利人沒什么兩樣。
他們初次見面時,母親25歲,父親27歲——這個年齡的男人照理應該可以體面地養(yǎng)家糊口了。一年以后,也就是1932年,他們結了婚,搬到了巴喬爾馬什。
母親不喜歡巴喬爾馬什。她在大城市里長大,受過良好的教育,夢想著成為音樂會的鋼琴演奏家,過去經(jīng)常去聽音樂會和歌劇。然而突然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偏遠的小鎮(zhèn),不僅住在室內(nèi)是泥地面、廁所在室外的房子里,還要與父親的親戚和合伙人同處一個屋檐下。作為新來的局外人,孤獨籠罩著母親,她對這種公共生活感到極不適應,迫不及待地想搬出去,但是短時間內(nèi)卻沒有機會這樣做。
就在我出生之前不久,父母將家臨時搬到了布達佩斯,這樣母親可以在條件更好的醫(yī)院分娩。母親當時肯定想留在布達佩斯,不過她仍然和父親帶著我一起回到了巴喬爾馬什。
終于,她在1938年我兩歲時實現(xiàn)了這一愿望。父親決定在布達佩斯建一個乳品分廠,以滿足不斷增長的城市消費者的需求。我們搬到了位于基拉伊大街的一處公寓,那里距乳品廠只有幾個街區(qū)遠。
布達佩斯被多瑙河一分為二。布達這一邊屬丘陵地區(qū),老式教堂、城堡、富人住宅散布其中,還設有壁壘。佩斯一邊是個商業(yè)區(qū),從城市中心向外到處是公寓樓。這里有山有水,一片大好風光;現(xiàn)代風格的公寓大樓和寬敞的林蔭大道令人賞心悅目。
基拉伊是條繁忙的大街,它連接著佩斯一側的中央環(huán)形大路和遠處的大型城市公園。一條有軌電車的線路從街中穿過,令這條本已車水馬龍的街道更加繁忙。不過,這條街并不是很吵鬧,而且有趣的事隨時都在發(fā)生。
離我們住的地方大概一英里左右,是布達佩斯的猶太人居住區(qū),那是一個奇怪、自成一格的區(qū)域,那里的男人頭戴黑色帽子,身著深色外套,留著長長的卷發(fā),身上有股獨特的味道。雖然同為猶太人,但是我們卻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
我們的世界是一個典型的中產(chǎn)階級社區(qū),街道美觀,但是沒那么奇特。我們住的公寓大樓與其他的沒什么不同:一樓是朝街的店鋪,上面兩層是住家。樓中間有一個庭院,院里有座不大的平房,是家照相館。院子后面的一套公寓里住著一對老夫婦,為住戶提供基本的看管服務。那位老先生既是鞋匠,又是公寓大樓的管理員,身兼二職;而他的妻子——一位和善的老太太,為房客接收包裹,看管生意人的進出,以及做一些其他的日常雜事。
在我們的公寓大樓里,大部分房間面朝里,門和窗向庭院開著。庭院的四周,被一圈約三四英尺寬、帶有熟鐵欄桿的窄陽臺環(huán)繞著,這圈陽臺把各家連接起來。每層樓都有一個公共廁所,供公寓內(nèi)沒有獨立衛(wèi)生間的住戶使用。陽臺的每一頭都有樓梯把每層樓連接起來,前面的樓梯寬敞體面,后面的樓梯則狹窄陰暗。
朝街的公寓房間條件好些,更寬敞,并且?guī)в性∈?。我們住的公寓在二樓,大小兩個房間都朝街,進深也一樣,但是大房間開間寬,有兩扇窗戶,小房間只有一扇。窗戶很高、很窄,從中間打開,窗臺到腰那里,所以你不會掉下去。在夏天,房間的窗戶總是開著,你可以透過窗戶看街對面的公寓樓,觀察基拉伊大街的交通情況,看看來來往往的電車和行人。房間通風,采光也很好,即使窗戶在冬天時關上,房間里仍然明亮。
我外祖父和外祖母住小房間,父母和我住大房間。大房間既是父母和我的臥室,又充當著起居室。房間的一角擺著我父母的沙發(fā)床,旁邊是我的小床。房間里還有一張表面打磨光滑的木質(zhì)飯桌和幾把餐椅,以及其他一些家具。硬木地板上鋪著一些波斯地毯和小地毯。
大房間面向走廊開著一扇門,走廊是一個通向樓梯的又黑又長的過道。從這條走廊和小房間都能進我家的浴室。浴室里有一個水槽、一個浴缸——浴缸連著一個加熱洗澡水的燒木頭的火爐,還有一個馬桶。在走廊快到樓梯的地方,一側通向廚房,另一側通向一間小屋。我們那體格魁偉的女傭吉茲住在這間小屋里。她負責做飯、打掃房間、買東西和照看我,后來她嫁給了一個我只知道姓欣科的男人。他們倆結婚以后,欣科也擠進了那間小屋。欣科在別的地方工作,只要他在家,他就會為我雕刻木棍,并帶我去公園玩。而吉茲有空時,會坐下來給我講報紙上的犯罪故事,對此我十分著迷。
我們家經(jīng)常有訪客到來。當時電話還不普及,所以人們通常是順便拜訪,而不是靠電話預約??腿藗兂3J峭蝗坏情T,而且一坐下來就是幾個小時。即使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他們站在門口時也好像要再談幾個小時。我媽媽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約西常來我家,他身體強健,肌肉發(fā)達,但頭發(fā)稀少。我不知道舅舅是干什么的,盡管家里的其他人有時會提到他,但是那些只言片語的評論對我毫無幫助。不過這對我關系不大,約西舅舅人很有趣,我總是感覺到他的熱情和快樂。
母親的另一個弟弟米克洛什就不是這樣。雖然米克洛什和約西是雙胞胎,但他們的相貌和性格迥異。約西待人友好、幽默有趣,米克洛什卻總是板著面孔,好像頭頂一片烏云似的。大家不喜歡米克洛什,一談到他,聲調(diào)都變了。米克洛什和家里人都合不來,就連他自己的母親,即我外祖母,也和他頗有嫌隙。曾經(jīng)有一次他和我外祖母鬧得很不愉快,我父親出面干預,卻和他吵了起來,我甚至擔心他們會打起來,因為我以前從沒見過父親那么生氣。從那以后,我們就很少看到米克洛什了。
我父親好交際,家里來的很多訪客都是他的朋友和商業(yè)合作伙伴。亞尼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乳品廠的合伙人。他來自巴喬爾馬什,他父母還住在那兒。他在布達佩斯有自己的公寓,但他總是借宿我家。
亞尼曾是一名軍官,這一點讓我印象深刻。他個頭很高,腰板筆直,衣著考究,但是有點花花公子的感覺,這一點也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說話嗓門大,笑起來聲音洪亮,渾身散發(fā)著自信和活力。此外,亞尼的不同還體現(xiàn)在另一個方面——他不是猶太人。
父親和亞尼的另一個非猶太人朋友我只記得姓羅馬茨。羅馬茨瘦得像根棍兒,滿臉皺紋,就像顆葡萄干。和他談話很舒服,他的口氣讓人感覺我們是平等的,我很喜歡他。他也來自巴喬爾馬什,同樣是乳品廠的一員,管理布達佩斯分廠。
父親的朋友從我父母住在巴喬爾馬什的時候就認識母親。如果父親不在家,他們就在附近徘徊。如果到家里,母親會給他們弄點喝的,并和他們一起抽煙、聊天。他們都沒有結婚,所以總會講些新近發(fā)生的浪漫故事,他們信任我母親,向她征求建議。我母親就像他們的大姐姐,而他們就像我的舅舅一樣。
當時宗教身份在我們這里無關緊要。我們的客人不全是猶太人,而那些非猶太客人與我們沒什么不同。因為很多猶太人都有德語名字,像弗萊舍爾、施瓦茨、克萊因等,我們與非猶太人在名字上也沒什么區(qū)別。“格羅夫”(grof)一詞在匈牙利語里的意思是“伯爵”。根據(jù)家族傳說,我的一個祖先是一個匈牙利伯爵的不動產(chǎn)管理者,后來人們不知何故將他同“伯爵”聯(lián)系起來。在更近一些的時代,一些猶太人把他們的姓改成了匈牙利語發(fā)音的姓,我家也一樣。
我出生時叫安德拉什·格羅夫,但是每個人都叫我安德里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