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六月舊夢
燮均兄弟,臨照,念先,炳源:——
在香港寄出通信第一,前天船未到西貢時寄出通信第二;現(xiàn)在船泊西貢,我要開始寫通信第三給你們了。
發(fā)通信第二時是一月五日,那時我說過有人已穿白色夏服,而我卻還嫌太早的話。不料只過一夜,到六日早上,便什么都變了!深藍的海水,不知怎么一變變到又黃濁了!熏風(fēng)拂拂,吹得你軟軟的,倦迷迷的。一到艙里,只好悶悶的感到低氣壓的苦悶。我不得不接一連二的開箱子,換行裝。昨天下午一時左右,船抵西貢碼頭時,驕陽逼人,汗流浹背,竟完全是故鄉(xiāng)六七月大暑天氣了!
未到西貢前,先要在曲曲彎彎的湄公河(大約是吧?我的地理早已原璧歸趙了?。├秕馕辶r的慢步。兩岸都蔓生著熱帶上的草木,矮矮的綠叢,一望無際。河面時寬時狹,有時竟狹到像我故鄉(xiāng)的南匯城外的護城河差不多。我們在船里的人,幾乎很容易的可以Touch這兩岸的矮林。這實在有些令人疑惑:這么狹窄,怎又容許這樣的龐然大物駛進內(nèi)腹呢?可是到底在十一點半我們午飯時,在一個轉(zhuǎn)灣角里擱淺了十幾分鐘。所以它,André-Lebon實在不能不細心著,左顧右盼的遲疑著,擔心著走那漫長乏味的路。聽說我們開船時,還要照樣的退出來,那真是如何的令人納悶??!
我在船上認識了一個俄國青年,他只有十七歲,但望上去好像是三十以上的中年人。他的家是在哈爾濱,他的父親是眼鏡商人。此次他是到德國去習(xí)眼鏡學(xué);也要到馬賽上岸。他真講得一口流利的英語!我真是怎樣的慚愧與煩悶啊!我真要費了不少的力,才能把最簡單最簡單的意思達出。但他一些也不討厭,沒有輕視之意。他竟成了我的一個忠實的同舟者。(關(guān)于他的一切,我以后要另外報告你們。)船到岸時,我同他,還有洪君(唉,真是一個土氣十足的蠢物!你們不要說我不聽話,又是發(fā)個性了!炳源又要說我不忍耐了!但他有些地方實在蠢俗得令人不可耐),先到碼頭左右去踱了一陣,換了錢。一元港幣換九角三分貢幣,十個法郎換七角五分貢幣。換錢的大都是紅帽子黑臉皮的馬來人!我又買了十只香蕉,價一角五分?!斘覀儞Q了錢正想還來時,我在水果攤上買了一根甘蔗,那時便看見一個穿黃制服的人,把六個銅元一丟,隨手摘了掛在架上的香蕉四只。于是我就去買了,照他的例!他們也不敢騙我了。甘蔗是六個銅元一根,我疑心他有意抬高價目的。
啊,我忘了講上岸的手續(xù)了!在香港是用不到什么護照的,你要上岸就上岸。到西貢可不然,在昨天早上船初進湄公河時,就有小汽船上渡上來的四個安南巡捕來查驗護照。Ma?tre d’h?tel收集我們的護照,等他來還我們時,發(fā)現(xiàn)每張護照上都多了一個紫色圖章。上岸時,在船與岸接連的扶梯旁,就有人攔著要護照;但他只問一問“馬賽?”我們的黑色的護照封面,在袋里稍微向上升出一些就算了。此外就無問題了。
我們白天上了一回岸,實在熱得要命。而且路又不認識,遇見一位中國人,我同他纏了好一會:用法語,不通;寫中國字,又不大懂,但他已能為我們雇車子到西貢花園了。每車價三角,俄國朋友嫌太貴,他說晚上來要涼快些,我們可以走去。
晚飯桌上,忽然少了一個我的芳鄰——洪君;正奇怪時,他來了。說他正在機器間里看一個見過一面的“火伕頭腦”,他們是同鄉(xiāng),所以國內(nèi)時曾見過一面。他說今天晚上便可請他帶路上去玩了,不過說是花園到夜里要關(guān)門的,不能去。
飯后,我們欣然地邀著俄國朋友到船尾同了“火伕頭腦”上岸。我們經(jīng)過了什么Bank,什么h?tel之后,便到了大街。那位“領(lǐng)港者”,有事分道去了。我們?nèi)吮銖阶葬溽嗳?。買了三頂白頂帽,價港幣五元,還不算貴,因為我在船上已向Ma?tre d’h?tel打聽過。俄國朋友要買中國鞋子,跑了好幾家終沒買成。他說他穿的是橡皮底的,太熱;中國布底鞋他想要涼快而輕便些。但我告訴他,穿中國鞋走路,非但不涼快而且還要腳底痛!
我們走著,走著,又碰到了一家日本店,外面有些油畫片;還有高掛的一幅幅的又輕又巧的畫幅,突然地被俄國朋友發(fā)見了,他說要買,我們便進去問價。我們第一句是英語,于是幾位日本婦人中,推出一個很時髦的中年婦人來。她講得很好的英語,她指示著價目;但看去她并不是這店中的一員,她價目也不大清楚,常要問一位柜上的老太太。
進門時我第一發(fā)見在許多圓桌中的一桌(就是那幾位日本婦人圍著談話的桌子),有一個日本少女,穿著輕便的西服,在“做課”。(這是我們在徐匯公學(xué)時常用的一個名辭,炳源,是么?)她短短的頭發(fā),漆黑的瞳子,灼灼逼人地四射,簡直是完全“東方的少女型”。她起立向柜內(nèi)取出一本又厚又大的字典,啊,就是Petit Larousse?。ㄒ徊恐姆ㄎ淖值洹#﹨s不料這樣一個令人緬想故鄉(xiāng),幻夢東方的神潔的少女,竟生長在一家出售文具用品,兼營酒排事業(yè)的日本商店中!什么酒排間,我本沒留意;正當我們在論價選貨時,進來了兩個水手,向一只圓桌旁藤椅里一坐,那少女便立刻丟了筆,拿了一瓶Beer到他們面前“咄”的一聲把瓶塞拔了。啊,我的夢打得粉碎了!原來那店的后半部,還有一對水兵在打彈子呢!唉,天涯淪落的根基,怕就在此刻種下了!女人,女人!唉,我不禁抽了一口冷氣。
終于買了十法郎左右的風(fēng)景片、畫幅之類,而悵惘著出了門。一路無神無氣的回到了船上。
高高的月,朗朗的渺渺的掛在天空,映著一江濁水,也粼粼著清澈起來。夏夜的涼風(fēng),吹入心脾,完全把我沉醉到家鄉(xiāng)的夏天的舊夢中去了。S啊,M啊,劉君啊,小朋友們天真的聚會歡笑,如今都化作疑煙,飛向三十三天去了!
我真紛亂,把一切西貢的特色都忘了!
西貢,“Saigon”,我先說它的街道吧:——
綠蔭參天,兩旁的樹木交叉著,擁抱著,令人一望碧綠無際,全像六七月里上海法國公園門外的街道一樣,這是西貢唯一的景色!可是“唯一的”很多呢!滿街滿地的黃沙,滿街滿地的灰塵,上海的南車站后路實在遠比不上。白色的硬帽,白色的制服,袒領(lǐng)的襯衫,攘攘者皆是;女人頭上一塊黑布直裹到腳;黃包車夫戴著蒲草(?)制的纓帽,嘴里牙邊都弄得血紅的像吃人的野獸一樣;馬來人的刁滑會做生意,廣東人的張口結(jié)舌……都是,都是西貢的唯一的特色!
船到岸以來,心神都定了許多。吃也吃得下了許多。碰巧昨天午飯有咖喱雞拌白米飯,七天沒吃飯的我,就像餓久的狼一樣。船要停到十日再開,我們大可以舒服幾天!橫豎玩的地方很多。日里雖熱得要命,夜里卻涼得可人。海上的西貢,和晚上的西貢,給我的印象并不壞!炳源,今天是十五了!今夜是我們的第一“念紀周”!
在熱的昏沉中一口氣寫了這些,寫了這,忘了那,真是亂草一堆!我實在在揮著汗寫,起重機一刻不停在打雷般響著,沒法鎮(zhèn)靜,沒法整理,只有請你們披沙淘金吧!
許多許多寫不完的話,等明天再寫,此信先交西貢郵局發(fā)出吧!
今天早上,已游過西貢花園,還好,沒像學(xué)昭姑娘等一行人的受驚;差堪告慰!詳細待后再述。祝你們新年快樂。
一九二八年,一,七下午二時半船泊西貢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