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36例“越性”分布及版本考辨
褚靚[1]
摘要:語氣副詞“越性”僅現(xiàn)于《紅樓夢》一書,在曹雪芹初稿中總見38例,庚辰本以最高頻次33次使用該詞,另有2處訛漏,故本應(yīng)共見35例。甲戌本等各本以“索性”“越發(fā)”等詞進行不同程度的替換。該詞在早期抄本與后期梓印本中的整體分布情況呈現(xiàn)出很大的不同,此微觀線索在進一步揭示和印證相關(guān)版本間關(guān)系的同時,也帶來新的思考點。
關(guān)鍵詞:紅樓夢;越性;字詞替換;版本考辨
與文學(xué)研究相比,《紅樓夢》語言研究的深度和廣度仍遠遜于這部巨著自身語言已然達到的高度和成就。本文在系統(tǒng)考察《紅樓夢》所用語氣副詞之后,發(fā)現(xiàn)“越性”一詞獨現(xiàn)于《紅樓夢》一書,且在各版本中的分布狀況也呈現(xiàn)出很大差異,值得研究。
“越性”在《紅樓夢》中的詞義等同于“索性”,《漢語方言大詞典》釋之為“索性”,“北京官話”[2](P5961),如:
所以趁著機會,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個作伴的,你也遂了心。(19-48)[2]
“越性”一詞僅現(xiàn)于《紅樓夢》一書,跨版本共見36例。在各主要版本中,又獨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秋月定本)(下稱庚辰本)以最高頻次33次出現(xiàn),其余12種本子[3]或因自身殘缺,或因使用他詞,均未見完整呈現(xiàn)此36處用例的本子,用例見表1。太田辰夫早在1965年便指出了該現(xiàn)象[3],只可惜該文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
“越性”作為語氣副詞的用法全部來自《紅樓夢》前80回。[4]在逐一核考現(xiàn)有主要版本的用例情況后我們發(fā)現(xiàn):語氣副詞“越性”在《紅樓夢》全書中跨版本累計共現(xiàn)36次,但尚無一個版本獨立完整展現(xiàn)此36例之全貌。
太田辰夫也未從《紅樓夢》以外的資料中檢索出“特殊語法成分‘越性’”,并認(rèn)為它屬于原八十回本中包含著的、在乾隆末期意義已經(jīng)變得難懂的詞語。[4](P220)[5]也就是說,我們目前尚未見到“越性”一詞在除《紅樓夢》以外的任何其他白話著作中使用,難以在其他文獻中找到用例。
一 庚辰本以最高頻次出現(xiàn),獨第二十七回未見
庚辰本是普遍認(rèn)為抄得較早而又較為完整的唯一一種,在所考查到的這36例中,庚辰本雖見33例,但因其第六十三回“起性”和第七十四回“越”分別系抄寫者的訛抄和漏抄,原詞仍應(yīng)為“越性”,即實際出現(xiàn)次數(shù)應(yīng)為35例。也就是說,庚辰本是現(xiàn)有版本中唯一以最高頻次、最接近完整地呈現(xiàn)這36例“越性”的本子。在其所出現(xiàn)的回目中,庚辰本僅第二十七回例外,作“索性”。其他早期抄本或后期梓印本和刻本在該詞的使用上情況不一,完整性與連續(xù)性均不及庚辰本。
但是,庚辰本中存在一個相當(dāng)突出的現(xiàn)象,便是該本中存在著大量的旁改文字。[6](P85)庚辰本33例“越性”,其中共有7處被旁改為“索性”,分別為表1中例8、12、16、19、31、33、34。
另有3處旁改比較特別。第一處為第六十三回“這會子關(guān)了門,人倒疑惑,起性再等一等”。庚辰本的原抄者將此句中“越”誤抄成了“起”,這反使旁改者以為原文為“疑惑起來”,乃漏抄“來”字,遂在“起”旁增“來”。而后另加了兩字但又都劃去,可見他在思考如何添字和“性”接續(xù)起來上著實下了一番功夫,可仍終無結(jié)果。
第二處為第七十四回“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例30。原抄者將“越性”的“性”抄漏,旁改者并不管原文,而是直接替換成了帶有地域方言色彩的近義詞“爽利”[6]。但是,只有第七十四回“越性”被改成了“爽利”,此為庚辰本所獨有。
第三處為第七十六回“咱們越性請過姨太太來”,例32。此處原抄者抄寫正確,但旁改者將“越性”二字通通劃去,在旁邊替以“連”字,使得句義反并不通暢,頗令人不解。
由上可見,旁改者對“越性”一詞十分不熟悉,這種“不熟悉”多源自旁改者和作者或抄寫者之間的年代或地域(“爽利”便是很好的體現(xiàn))差別,而文化水平的不一致,或帶有較強作者個人風(fēng)格與主觀性色彩的詞語,也往往會使旁改者無法理解。
二 以不同頻次出現(xiàn)在其余各早期抄本中
在其余各早期抄本中,雖未見完整呈現(xiàn)此36處“越性”用例的本子,且各本出現(xiàn)頻次參差不一(有的本子如甲辰本只見2例),但從整體來看,“越性”在各早期抄本中均有出現(xiàn)。下面將各抄本具體情況簡述如下,詳參表2。
1.己卯甲戌:現(xiàn)存未散佚部分均為“越性”
作為另兩大重要的早期抄本,己卯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現(xiàn)共得見41回又兩個半回。涉及例1~4、7~13及例26~27,共13例,均為“越性”,但存在一些旁改的筆跡,如第三十三、三十四和三十九回,“越”均以朱筆旁注為“索”。[7]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殘存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這16回中,第十五回中的2例和第二十七回中的1例均為“越性”,共計3處,且均無旁改痕跡。
2.甲戌:補庚辰本第二十七回唯一未現(xiàn)之“越性”
在凡36例中,庚辰本僅有第二十七回一處未使用“越性”,作“索性遲兩日”,十分引人注目。更特別的是,僅存16回的甲戌本卻恰在本回作“越性”,補庚辰本唯一未見之例。
不僅如此,查閱庚辰本前80回,包括第二十七回在內(nèi),我們僅共發(fā)現(xiàn)3例“索性”,另2例分別為第十回“他聽了這事,今日索性連早飯也沒吃”和第十一回“我們索性吃了飯再過去罷”。這屈指可數(shù)的3例不僅有違庚辰本貫以“越性”出現(xiàn)的規(guī)律,而且均位于十分靠前的回合中,真的是純屬巧合嗎?
林冠夫先生說,甲戌本據(jù)以過錄的底本雖可能是個拼湊本,并兼有晚出本的文字,但其總體上還是一個很早出現(xiàn)的本子,[6](P61)是最古的石頭記抄本,最接近曹雪芹的初稿。[7]因此,我們推論,甲戌本原缺的第十回和第十一回今若可見,且這2回(或少則這2處)據(jù)以過錄的本子(或內(nèi)容)確系早出文本的話,庚辰本中僅有的這2例“索性”在甲戌本當(dāng)中亦作“越性”的可能性便很大。[8]雖然這一推斷有些大膽,且據(jù)現(xiàn)有材料亦無從考證,但這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言語一致性所決定的。從第二十七回以后就再不見“索性”的連續(xù)性來看,這2處使用也并非偶然,作者并無意通過同義詞替換的方式豐富文本。我們相信,“越性”方為揭示作者最初創(chuàng)作狀態(tài)時的用詞,應(yīng)系曹雪芹原筆。
因此,我們擬定雪芹原稿中的“越性”共38例。太田辰夫在《〈紅樓夢〉新探(I)》中擬定原本前80回共36個越性,2個索性,但他是以“多數(shù)決定論”的方法得出的結(jié)論,且這個“多數(shù)”也僅是在甲戌、庚辰和戚本三者中的“多數(shù)”,恐難以令人信服。[9]
3.蒙府戚本:“隨性”——再證同一祖本
蒙府本與戚序本因一些共有且特殊的版本現(xiàn)象而多被學(xué)界認(rèn)為源自同一祖本。第七十六回唯蒙府本、戚序戚寧本與楊藏本作“咱們隨性請過姨太太來”,與各本有異;第七十八回“越性涂了”唯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戚寧本和楊藏本作“越性”。此兩例比之他本差異顯著而突出。林冠夫先生認(rèn)為,“府本最初祖本的底本是庚辰本”,且這之間“還有一個更接近庚辰本的過渡本”,其中的“若干回保留于楊本之中”。[6](251)從“越性”一詞的使用情況來看,第七十六和第七十八回或便位于這若干回之列。
此外,除第十五回兩例蒙府本為“越性”,戚序戚寧本作“率性”外,其余各例均表現(xiàn)出整齊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凡蒙府本作“越性”的,戚本均亦作“越性”;凡蒙府本作“索性”的,戚本皆作“率性”。以上府戚兩本所表現(xiàn)出的一致性再證二者在早期抄本中同屬一支。[10]另,蒙府本第七十七回作“索姓”,系錯訛,但未經(jīng)旁改。
4.戚序戚寧:獨見“率性”
戚序本與戚寧本中獨見“率性”,為共考查的13種本子所特有。如果說蒙府本和戚本的祖本是以庚辰本為底本、戚本又是在蒙府本祖本的基礎(chǔ)上經(jīng)過一次大規(guī)模改動而產(chǎn)生[6](P281、295)的話,“率性”的出現(xiàn)便可以看作是這次改動的結(jié)果。
那么,是誰動此改筆?是否便是戚蓼生曉堂氏呢?《漢語方言大詞典》釋“率性”為閩語,表“直爽、直截”;太田辰夫認(rèn)為“似可看作南方話”[4](P251);香坂順一則認(rèn)為不限于南方話的范圍[8](P155)。戚蓼生系浙江德清人,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升任福建鹽法道,后又升福建按察使,直至乾隆五十七年(1792)冬卒于任。也就是說,他在福建待了十年之久。因此,僅從“率性”的閩方言屬性與戚氏在福建任職經(jīng)歷的相合性而言,我們似還無法排除這些改動即出自戚蓼生之手的可能。
5.列藏本:獨現(xiàn)旁改“率性”
細數(shù)這36處用例,列藏本比之各本有7處較為特別。
首先為第十九回“越恣意的頑笑”,唯列藏本此例作“越”,筆者以此為漏抄,但這是各本在庚辰本第七十四回例30原抄“越”以外也作“越”的唯一一例。其次是第四十回“越性把舡上劃子……”旁改者最初似想改成“越發(fā)”,但二字中間所添的“”[11]字與原來的“越”字最終都被劃掉,顯得較為猶豫不定。
第四十四回的“越性跑了出來”最可圈點,改者在“越”旁注“率”字,改為“率性”。上文已及,“率性”是戚本在部分“越性”出現(xiàn)處獨有的版本現(xiàn)象,列藏本此處雖僅僅出現(xiàn)在改文中,卻是36例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戚本之外的版本中再現(xiàn)。據(jù)此抄本的第六十四回、第六十七回已補齊,或可推其這兩回亦出于同已補齊的“蒙戚”系統(tǒng)。那么,為什么在第六十四回、第六十七回兩回以外,還會有且僅有一處被改為36例中僅現(xiàn)于戚本正文的“率性”?從其他回合里諸如“只”“這”“至”的音近混同來看,列藏本的幾位抄寫者中必有南方人,那么本回的旁改者與戚本的抄寫者或戚本祖本的整理者之間有關(guān)系嗎?改者在旁改時有無依據(jù)?如有,所據(jù)之本和戚本之間又有何關(guān)系?同待深入研究。
第五十五回和第七十八回則特殊在它們是列藏本中僅有的以“越發(fā)”代“越性”的兩例,且不同于上面所談旁添“發(fā)”又劃掉的第四十回,這兩例在原抄文中即為“越發(fā)”,無改動之跡,第五十五回“發(fā)”作“”,第七十八回“發(fā)”作“”。第五十七回作“索索性”,第一個“索”字被圈涂掉,應(yīng)系衍文。最后,唯列藏本在多本都較為特別的第七十六回“咱們□還請過姨太太來”中缺省該處用詞,并添“還”字,與各本有異。
6.楊藏本:獨見“素性”
楊藏本原抄文與各本相比所存在的諸多獨有異文及大量改文,使其在各本中地位獨特。目前,究竟楊藏本來自多抄本的匯抄,還是各抄本在不同時期從楊藏本上過錄下來,學(xué)界未有定論。從“越性”一詞的使用情況來看,楊藏本原抄文并未與他本表現(xiàn)出顯著的一致或相合性,但改文“越程甲而同程乙”的傾向性卻十分明顯,在36例中僅2處例外,且均位于第二十回之前。
在這36例中,原抄文與程乙本相同的都未被旁改,與程乙本不同的都改成了與之相同的用詞。其中,程乙本的兩處獨有異文,楊藏本也改至與之相同很有說服力。第一處為第七十四回各本或作“越性”(有的被改為“索性”)或作“越發(fā)”而程乙本獨異的“一面”,楊藏本原作“越”,改作“一面”;第二處為例32所對應(yīng)文字,第七十六回各本或作“越性”(庚辰本劃改為“連”)或作“隨性”,或缺省或作“越發(fā)”而程乙本獨異的“都是”,楊藏本原作“隨性”,改作“都是”。
而僅有的兩處例外都發(fā)生在第二十回之前,分別為第十五回的“素性都推給奶奶了”和第十九回的“都越發(fā)恣意的頑笑”。第十九回楊藏本作“越發(fā)”,程乙本作“索性”,楊藏本與程乙本不同但未經(jīng)旁改。另外,僅這36處語詞中凡及“越發(fā)”之“發(fā)”字,楊藏本無論原文和改文均作“”,而唯此例“發(fā)”作“發(fā)”。
7.舒序本:半數(shù)以上為“越性”
舒序本存第一至四十回,涉及前13例。在這13例中,共有7處為“越性”,占到未散佚部分的半數(shù)以上;3處為“越發(fā)”(其中2處作“越□”,1處作“越發(fā)”);其余3處作“索性”。從分布上未見與他本有明顯合之處。
8.甲辰本:獨見“任性”,僅見2處“越性”
多數(shù)學(xué)者認(rèn)為,甲辰本仍屬脂評本系統(tǒng),但為早期抄本到后期梓印本之間的過渡本,且程高本比之脂本所呈現(xiàn)的變化,多數(shù)在甲辰本中已經(jīng)體現(xiàn),甲辰與程甲是大同中有小異。
在該詞的使用上[12],甲辰本于第十九回獨見“任性”,僅第二十一回和第六十三回2回見“越性”,而“越發(fā)”則以絕對多數(shù)出現(xiàn)21次。在這21例中,寫作“越”的10例,寫作“越發(fā)”的11例。其中,對應(yīng)于例18第四十六回,“□發(fā)”前一個字不得見,應(yīng)系“越”字,計“越發(fā)”之列。
三 唯梓印程乙本全書未見“越性”
在納入考查的程高梓印本及東觀閣刻本中,“越性”雖然明顯降低了使用頻率,但還是以2次、1次、1次的頻次出現(xiàn)在了甲辰、程甲和東觀閣本中,而程乙本則全書未見一處“越性”,值得關(guān)注。
1.程甲本:僅見一處“越性”
程甲本全書僅見一處“越性”,出現(xiàn)在第十九回“這些丫鬟們都越性恣意的頑笑”,且此例也恰為“任性”獨現(xiàn)于甲辰本之處,頗值得玩味。共17例作“越發(fā)”,其中,僅有第四十回“越發(fā)把舡上劃子……”一處“發(fā)”作“”,其余均作“發(fā)”。
2.程乙本:獨不見“越性”,獨見“一面”“都是”等
程乙本在“越性”一詞的使用上共有5處獨特的版本現(xiàn)象。
首先,程乙本是全部早期抄本與后期刊印本中唯一一本從始至終未見一處“越性”用例的本子,為各本所獨有。
其次,第四十六回“坐在一塊石上,越性把方才鳳姐過去回來……”各本或作“越性”(庚辰本、列藏本),或作“索性”(蒙府本),或作“率性”(戚本),或作“越發(fā)”(甲辰本“”;程甲本“發(fā)”;東觀閣本“発”),程乙本缺省。
復(fù)次,第七十四回“索性多押二百”,雖然“索性”是各本常見代“越性”出現(xiàn)的高頻同義詞,但此回程乙本獨見“索性”,庚辰本、蒙府本、戚本、列藏本及楊藏本原抄文均作“越性”,甲辰本、程甲本和東觀閣本則均作“越發(fā)”。
再次即上文已提及的第七十四回“(平兒)在房門外站住,越性將房門掩了”,庚辰本、蒙府本、戚本和列藏本均作“越性”(蒙府本、列藏本改“越”為“索”),楊藏本原抄、甲辰本、程甲本及東觀閣本均作“越發(fā)”,而程乙本此處雖未缺省,卻以并非同義詞的“一面”替之。類似的還有多本特殊而已多次提及的第七十六回,程乙本此處獨作“都是”,是又一基于通順上下文文意,而非同近義詞替換的更改。
最后,是細節(jié)處字形的規(guī)整。36例中程乙本共見“越發(fā)”12例,僅就此12例而言,字形皆為“越發(fā)”,獨不見“越”。也就是說,程乙本是此36例涉“越發(fā)”處獨不見“發(fā)”以字形“”出現(xiàn)的本子。[9](P4)
3.東觀閣本:獨見“越発”
細數(shù)此36例,東觀閣本無一例外地表現(xiàn)出了與程甲本的一致性,而只是在字形上有所分異。在其17例“越發(fā)”中,“越發(fā)”12例,“越”2例,另有3例作“越発”,“発”為各本所無。
此外,東觀閣本第十五回“太太見奶奶大小事都妥貼,越發(fā)受用,也不顧勞乏,更攀談起來”是一處明顯的脫文奪漏。原文本應(yīng)為“越發(fā)都推給奶奶了”,卻與下文的“越發(fā)受用”接續(xù)起來。這一方面說明此處只能為“越發(fā)”才有可能出現(xiàn)這種奪漏的情形,另一方面也印證了東觀閣本脫文嚴(yán)重的特點。
四 甲辰程高整體相合,程甲程乙多處分異
1.甲辰程高:集中見“越發(fā)”
從甲辰本開始,“越發(fā)”開始較為集中高頻地出現(xiàn)。甲辰本現(xiàn)21例,程甲本17例(東觀閣本同),程乙本12例,均明顯多于甲辰本以外的早期抄本(最多即為舒序本3例)。程乙本的12例即為三本共現(xiàn)之處,表現(xiàn)出較高的整體一致性(具體分布情況均詳表2)。其中,第四十四回“越發(fā)的跑了出來”一例,不僅各本中唯此三本作“越發(fā)”,且均與“的”字黏附,為各本及36例所獨有。
2.甲辰程高:獨見“一發(fā)”
此36例中,甲辰本與程高本在第37回“一發(fā)編出他個次序先后來”中以“一發(fā)”代“越性”,與其余各抄本及另35例均有突出的差異。在字形上,甲辰作“”,程高作“發(fā)”。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一發(fā)”只單單出現(xiàn)在甲辰本與程高本的此回當(dāng)中。如庚辰本第三十三回“不如趁今日一勒死了,亦絕將來之患!”便是“一發(fā)”作語氣副詞使用表“索性、干脆”之義的又一例,但這種用法在《紅樓夢》中確實并不多見。
3.甲辰程高:三處缺省
甲辰本、程高本在36例中共有三處集體缺省的情況。凡因內(nèi)容上出現(xiàn)較大變動而缺省用詞的我們稱之為“內(nèi)容性缺省”,這出現(xiàn)在第五十七回;三本(及東觀閣本)均缺省包括本詞在內(nèi)(從“有人欺負(fù)你”到“岫煙低頭答應(yīng)了”)的141個字,直接接后文“寶釵又指他裙上……”凡比之于其他各本只是單單缺省該處用詞的,我們稱之為“詞匯性缺省”,這出現(xiàn)在第七十四回例30:其余各早期抄本雖或有漏抄(庚辰本作“越”),或被旁改(庚辰本改為“爽利”;蒙府本、列藏本改為“索性”;楊藏本劃去),但原本皆作“越性”,唯此三本(及東觀閣本)無任何詞語在該位置出現(xiàn)。
另有一處(33-76)與以上兩種情況皆有不同。以庚辰本為例,作“既這樣,你就越性別送,陪著我罷了”,整句的語氣主要由語氣副詞“越性”來承擔(dān)和表達,其余各抄本雖或代以“索性”“率性”等詞,或在個別文字處有細微變化,但整體句式不變。相較而言,甲辰本、程高本則無相應(yīng)詞語在“越性”處出現(xiàn),而是在后句添“竟”字,作“既這樣,你就別送,竟陪著我罷”,使表達該句語氣的任務(wù)轉(zhuǎn)移到了語氣副詞“竟”上,文意仍然通順。楊藏本改文與此同。
4.甲辰程甲獨見“爽性”,程乙分異
“爽性”在甲辰本和程甲本中僅現(xiàn)3例,分別對應(yīng)于庚辰本第三十七回的例9[13]、例10和第三十九回的例12處文字。程乙本則作常見的“索性”,與之不同。不僅如此,同樣來自第三十七回的例11處文字卻打破了“爽性”分布上的“連續(xù)性”,在例12前獨作“一發(fā)”,而程乙本在該處卻又與二本相同,亦作“一發(fā)”,令人思考。
香坂順一先生認(rèn)為,“爽性”在近世文學(xué)作品中并不常見,只是《水滸》第六十二回見到一例,而后見到該詞用例的便是《紅樓夢》,“但集中出現(xiàn)在有正本,其他本子情況不一,比較特別的是庚辰本里沒有見到”[10](P59)。但我們認(rèn)為,雖然庚辰本確實未見“爽性”用例,但“爽性”出現(xiàn)在甲辰本和程甲本(及東觀閣等刻本)中,集中出現(xiàn)在有正本中的是“率性”,而非“爽性”,先生恐混淆了二詞,結(jié)論有不當(dāng)之處。
程甲程乙還多有分異之處(例2、3、17、28、29、32),上文已談,不再贅述。
5.程甲程乙:兩處獨同
甲辰本與程高本整體相合,而在這些一致中,僅有2處獨為程甲本、程乙本所共有。
第一處為第七十七回,因牽扯到內(nèi)容大面積不同,本例是36例中頗為特殊的一例。從“晴雯拭淚”到“也不過這樣了”,甲辰本為數(shù)不多地與所有早期抄本一樣,使用了一種較為簡勁有力的表達,雖各抄本文字微異,但總字?jǐn)?shù)在167(戚序本)到174(甲辰本)個字之間。而程高本則在此段內(nèi)容上有較大容量的擴充,均以“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dān)了虛名”做結(jié),無“越性”等詞句的使用。二本有五處不同和兩處增減相抵,但均共280個字。
第二處為第七十八回,縱觀各本僅有程高本作“索性”,其余各本皆作“越性”(庚辰本、蒙府本、戚本、楊藏本)或“越發(fā)”(列藏本[14]、甲辰本)。另外,第四十九回二本亦不同于甲辰本的“越□”,作“索性”,但由于蒙府本和列藏本也作“索性”,故不納入二本獨同之列。
最后,在核考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基本古籍庫”稱其《紅樓夢》原據(jù)版本為程甲本,但從檢索結(jié)果來看,所有用例全同程乙(僅第三十三回作“縈性”,也應(yīng)系程乙“索性”誤錄),由此可窺其所據(jù)版本應(yīng)為程乙本,而非程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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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紅樓夢》36處“越性”示例
表1《紅樓夢》36處“越性”示例-續(xù)表1
表2《紅樓夢》各主要版本“越性”分布情況與橫縱對比
表2《紅樓夢》各主要版本“越性”分布情況與橫縱對比-續(xù)表1
[1]褚靚(1990~ )女,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
[2]括號中的數(shù)字表示該句所依表1例序和采自《紅樓夢》的回目數(shù),下同。
[3]其他納入考察的還有各影印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己卯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下稱己卯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下稱甲戌本)、《乾隆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臺北商務(wù)印書館等1961年版)、《蒙古王府本石頭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下稱蒙府本)、《戚蓼生序本石頭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下稱戚序本)、《戚蓼生序本石頭記:南圖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下稱戚寧本)、列藏本《石頭記》(中華書局1986年版,下稱列藏本)、《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楊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下稱楊藏本)、舒元煒序本《紅樓夢》(中華書局1988年版,下稱舒序本)、《甲辰本紅樓夢》,(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89年版,下稱甲辰本);梓印刊本:《程甲本紅樓夢》(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下稱程甲本)、《程乙本紅樓夢》(中國書店出版社2011年版,下稱程乙本);影印刻本:《新增批評繡像紅樓夢:東觀閣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下稱東觀閣本)。另,鄭藏本(僅存第二十三和二十四兩回)、卞藏本(僅存第一至十回)均不在例現(xiàn)范圍之內(nèi),故暫不予列出討論。
[4]類似王定?!短妻浴の宕罚骸安戯h飄,風(fēng)雨任運推轉(zhuǎn),何必越性干祈,但以鄴城最當(dāng)官路?!本渲小霸叫浴狈钦Z氣副詞用法,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5]此處太田氏以刊本程甲本、程乙本為主,其中程甲本以同一系統(tǒng)的王希廉本(道光壬辰刊)代替;“率性”參太田辰夫《〈紅樓夢〉新探》,《神戶外大論叢》1996年第16期,第251頁。
[6]“越性”的方言屬性有待進一步考證;“爽利”參庚辰本第5330頁,釋有“手巧”“興奮;振作”“清爽”“漂亮”等義,分別對應(yīng)“晉語”“粵語”“粵語”“閩語”;“率性”參許寶華、〔日〕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第5695頁;“爽性”參庚辰本第5330頁。
[7]馮其庸先生認(rèn)為系近人陶心如校改。參馮其庸、季稚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匯校匯評》。
[8]卞藏本第十回作“索性”,僅從這一點看來,不能為卞藏本(至少本回)早于甲戌本提供證據(jù)。
[9]從作者的行文來看,他對這一現(xiàn)象及相關(guān)詞語的認(rèn)識似有些模糊的地方(如認(rèn)為“索性”的“索”是第二聲,可能是很通用的詞),需要我們有所甄別。
[10]第二十七回蒙府本、戚本同甲戌本,也作“越性”,其余各本均不再見。
[11]依字形辨識最接近“”,“《宋元以來俗字譜·十三畫》引《通俗小說》”,參臺灣異體字字典(光盤版)。
[12]涉及頻次的說法是對“越性”出現(xiàn)過的位置各版本用詞情況的統(tǒng)計。
[13]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紅樓夢〉校注本》第三十七回例9處作“索性”。
[14]此處亦為列藏本僅有的兩處“越發(fā)”之一,另一處為例23第五十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