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應(yīng)物
【作者介紹】
韋應(yīng)物(737年~792年),字號不詳,長安人,唐代著名詩人。他十五歲起即以三衛(wèi)郎為玄宗近侍,出入宮闈,扈從游幸?!鞍彩分畞y”起,玄宗奔蜀,他流落失職,始立志讀書,少食寡欲,常“焚香掃地而坐”。后任洛陽丞、京兆府功曹參軍、鄂縣令、比部員外郎、滁州刺史、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等職,故世稱韋江州、韋左司或韋蘇州。
韋應(yīng)物是山水田園詩派詩人,后人每以“王孟韋柳(宗元)”并稱,山水詩景致優(yōu)美,感受深細,清新自然而饒有生意。他各體俱長,七言歌行音調(diào)流美,五律一氣流轉(zhuǎn),五絕、七絕則清雅秀朗,而以五言古詩成就最高,風格沖淡閑遠,語言簡潔樸素,乃有“五言長城”之譽。
郡齋[1]雨中與諸文士燕集[2]
兵衛(wèi)森畫戟[3],燕寢凝清香。海上風雨至,逍遙池閣涼。煩疴[4]近消散,嘉賓復(fù)滿堂。自慚居處崇[5],未睹斯民康[6]。理會[7]是非遣[8],性達形跡忘。鮮肥屬時禁[9],蔬果幸見嘗。俯飲一杯酒,仰聆金玉章[10]。神歡體自輕,意欲凌風翔。吳中盛文史,群彥[11]今汪洋。方知大藩[12]地,豈曰財賦強。
【注釋】
[1]郡齋:指州郡衙門的休息室,也即詩中提到的“燕寢”。此詩為唐德宗貞元年間(785年~805年)韋應(yīng)物任蘇州刺史時所作,故此郡齋當為蘇州郡衙的休息室。[2]燕集:燕通宴,指文士聚會宴飲。[3]畫戟:戟為古代長柄兵器,到唐朝時已退化為儀仗用具,戟桿施以彩繪,即被稱為畫戟。[4]煩疴(kē):煩躁和疾病,疴為病意。[5]居處崇:地位顯貴。當時韋應(yīng)物為一郡之長,故有此言。[6]斯民康:人民康樂,斯民指百姓,《孟子·萬章上》有“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句。[7]理會:通達事物的道理,會是通之意。[8]遣:排除。[9]時禁:古遇災(zāi)荒,往往由政府下令禁止屠宰,禁食酒肉。[10]金玉章:文采華美、聲韻和諧的好文章,這里是指客人們的詩篇。[11]彥:指有文才的杰士,《爾雅》說:“美士為彥。”[12]大藩:藩本指藩王封地,這里是指州郡,大藩即大州。
【語譯】
衛(wèi)兵們手執(zhí)畫戟,森然而列,休息室內(nèi)凝聚著清雅的香氣。此時正當風雨從東海吹來,池塘邊的樓閣涼爽舒適,使人倍感逍遙。我的煩惱和疾病最近已然消散了,又趕上嘉賓滿座,一起宴飲。慚愧啊,雖然身居此一州最高職位,卻還沒能看到百姓安樂康寧,但我既已通達了人生的道理,自然排遣掉凡俗是非,只要性情通達,自然忘卻形跡。葷腥屬于時下禁止之物,反倒使我們有幸品嘗到新鮮的蔬菜和瓜果。我低頭飲下一杯美酒,又抬頭聆聽華美的詩篇。因為精神愉悅,自然身體輕健,似乎想要御風而飛去一般。
吳中之地,文史學問本來就很昌盛,今天群賢畢至,仿佛汪洋大海一般。我這才知道蘇州為何能夠成為大州,不僅僅是財賦充足的緣故啊!
【賞析】
詩本應(yīng)情而發(fā),無情的應(yīng)制、應(yīng)酬之作,本來不應(yīng)忝居詩的行列。當然,這并不是說應(yīng)制、應(yīng)酬時人皆無情,所作皆為無情、無聊之作,比如韋應(yīng)物這首詩,表面看來只是州中宴飲時的應(yīng)酬,但細細讀來,卻能感受到詩人感慨之深,故此能列入上品。
先從表面上看,此詩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從首句直到“未睹斯民康”,點明宴飲的地點、時間,周邊環(huán)境、景物,以及群賢畢至的盛況,再說自己身居高位,卻還未能治理好當?shù)匕傩?,這是表明寫詩人的身份——一州刺史。第二部分先抒情,寫自己心情愉悅,再描寫宴會菜肴,以及宴會中的活動——“仰聆金玉章”,也即寫文作詩以遣興。第三部分是慨嘆吳中文史之盛,其實也是恭維宴會賓朋——“群彥今汪洋”。幾乎所有詩句都圍繞宴會而寫,似乎并沒有什么更深刻的含義。
更進一層分析,第一部分包含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兵衛(wèi)森畫戟”,以見宴會之莊重(因為是官宴),再說“海上風雨至,逍遙池閣涼”,以見環(huán)境之舒適、氣氛之融洽。將莊重和融洽融為一體,既引出其后對自身愉悅情感的描寫,也顯見大家手筆。第二部分以“未睹斯民康”為轉(zhuǎn)折,既表明了作者的身份,也見他關(guān)心百姓,并非只沉湎于飲宴之中?!袄頃欠乔?,性達形跡忘”兩句略顯突兀,但可對應(yīng)前面“煩疴近消散”,說明自己愉悅的心情并非僅因饗宴而來,而是有更深層的考慮?!磅r肥屬時禁,蔬果幸見嘗”,表面上只是寫宴會食品,實際直承上句,待“理會”才能“是非遣”,只“性達”才能“行跡忘”,只有拋棄那些甘美鮮肥,才能體味到蔬果之真味,從而覺“幸”。
那么詩人究竟想要表達什么深意呢?他拋棄了什么,才能體味到何等的快樂呢?最后一部分給出答案,雖然才剛赴任,地方尚未來得及治理,但發(fā)現(xiàn)“吳中盛文史”,非獨“財賦強”而已,詩人是在為此而高興。宴飲僚屬,但見“群彥今汪洋”,增添了詩人治理好地方的信心,他想要以文教為重點,以盡其作為一州最高首長的職責。全詩既清麗自然,又雍容華貴,將對百姓疾苦的關(guān)注和對地方文教事業(yè)的贊頌熔為一爐,并非普通應(yīng)酬,而確實是有感而發(fā)的佳作。
【擴展閱讀】
郡齋旬假命宴呈座客示郡寮
唐·白居易
公門日兩衙,公假月三旬。衙用決簿領(lǐng),旬以會親賓。公多及私少,勞逸常不均。況為劇郡長,安得閑宴頻。下車已二月,開筵始今晨。初黔軍廚突,一拂郡榻塵。既備獻酬禮,亦具水陸珍。萍醅箬溪醑,水鲙松江鱗。侑食樂懸動,佐歡妓席陳。風流吳中客,佳麗江南人。歌節(jié)點隨袂,舞香遺在茵。清奏凝未闋,酡顏氣已春。眾賓莫遽起,群寮且逡巡。無輕一日醉,用犒九日勤。微彼九日勤,何以治吾民?微此一日醉,何以樂吾身?
白居易這首詩主要是寫勞逸結(jié)合,一方面勤勞以治民,再偶爾宴飲以樂身。此詩亦在蘇州刺史任上所作,而且白居易曾在《吳中詩石記》中指出,乃是受了韋應(yīng)物《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一詩的啟發(fā),并說其詩“最為警策”,可見白居易是真正讀懂了韋詩,并且深有同感的。
初發(fā)揚子[1]寄元大校書[2]
凄凄去親愛,泛泛[3]入煙霧。
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4]樹。
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5]安得??!
【注釋】
[1]揚子:揚子津,在今天江蘇省江都市南,是當?shù)匾粋€重要渡口。[2]元大校(jiào)書:姓元行大的某人,名字不詳,時任校書郎一職。[3]泛泛:上浮,借指船只。[4]廣陵:即今天的江蘇省揚州市。[5]沿洄:沿即順水而下,洄是逆流而上。
【語譯】
悲傷地告別親愛的友人,因為我將要從此地乘船返回洛陽。我所乘的小舟深入煙霧之中,耳畔傳來鐘聲余響,眼底只有廣陵煙樹。今天我們在這里分別,不知道還能在何處重逢??!世事就正如同水波上的舟船啊,或順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哪有停歇的時候呢?
【賞析】
此詩寫別離之情,結(jié)構(gòu)緊湊,用語順暢,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首句與第三句皆寫事,別離親友,返回洛陽,第二、四句則寫身周景物,小船深入煙波霧靄之中,耳畔尚有殘聲,眼底還有余樹。“殘鐘廣陵樹”一句,只羅列兩物,但配合上下文則意境甚深——小舟漸行漸遠,是以城頭鐘響越來越弱,故謂“殘鐘”,而廣陵的煙樹尚依稀可見。就此作者距離友人越來越遠,內(nèi)心惆悵越來越深的況味,便畢現(xiàn)于筆端。
第五、六句寫依依不舍之情,今日一別,不知道何時何處才能相逢。結(jié)末兩句則將情緒更濃一層,思慮也更深一層,由親友間的分別更聯(lián)想到人生際遇——世事便如這小舟一般漂泊不定,無一時停歇啊。至此而憂思更深,所感懷者也不再是一時一地一事,而拔至更高角度,雖然不免略顯頹唐,依時依景,卻也自然無滓。
寄全椒[1]山中道士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2],歸來煮白石[3]。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注釋】
[1]全椒:今天的安徽省全椒縣,唐代屬滁州,此詩即韋應(yīng)物任滁州刺史時所作。[2]荊薪:雜柴。[3]煮白石:典出晉葛洪《神仙傳》,載:“白石先生者,中黃丈人弟子也,嘗煮白石為糧,因就白石山居,時人故號曰‘白石先生’?!?/p>
唐詩常識
格律詩是古詩發(fā)展的產(chǎn)物,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也不可與古詩全然割裂,所以在兩者之間,就存在著一類中間類型,也即雖為古詩,但運用了一定格律詩的形式。比如韋應(yīng)物此詩,五言八句,中二聯(lián)用對,這是五律的特色,但押仄聲韻,句中也并不嚴格遵照格律詩的平仄,所以仍應(yīng)歸入古詩一類。
【語譯】
今天郡衙的休息室中非常清冷,使我突然想起了那位山中道人,想他在澗邊捆扎柴草,返家后又燒煮白石。我想要帶著一瓢酒漿,在這風雨之夜遠道而去慰問他??墒锹淙~灑滿了空寂的山巒,又該去哪里尋找他的蹤跡呢?
【賞析】
表面上很簡單的一首懷人詩,歷代對它評價卻都很高,說是“化工筆”。宋代文豪蘇軾對此曾有仿作,《許彥周詩話》記載說:“韋蘇州詩:‘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東坡用其韻曰:‘寄語庵中人,飛空本無跡?!朔遣挪淮?,蓋絕唱不當和也?!笔┭a華在《峴傭說詩》中也指出:“東坡刻意學之而終不似。蓋東坡用力,韋公不用力;東坡尚意,韋公不尚意,微妙之詣也。”
為什么評價會這么高呢?除了字面上的清新流暢,意境上的曲折委婉,結(jié)句的余音裊裊、韻味悠長外,就其內(nèi)涵上也應(yīng)更深一層去理解。此詩表面上是想念山中道士,其實是在戀慕道士自由自在的生活,暗含歸隱之心。起首說“郡齋冷”,此冷既是詩人身體感受上的寒冷,也應(yīng)看作內(nèi)心的清冷,看作他對仕宦生活的疲憊乃至厭倦,所以才會想起山中道士。士人歸隱,或說“躬耕”,道士修煉,或說“樵采”,其實大多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并不真正事于生產(chǎn),但韋應(yīng)物所思的全椒道士顯然不是這一類人。詩人仰慕他的品德、歆羨他的生活,又恐“風雨夕”中他會寒冷,故欲攜酒“遠慰”。然而終究未能成行,只是想想罷了,因為“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也隱約透露出詩人欲歸隱而終不得的惆悵心情。
長安遇馮著[1]
客從東方來,衣上灞陵[2]雨。
問客何為來,采山因買斧。
冥冥花正開,飏飏燕新乳[3]。
昨別今已春,鬢絲生幾縷。
【注釋】
[1]馮著:作者友人,字號不詳,因排行十七也被稱為馮十七。[2]灞陵:即灞上,在今天的陜西省西安市東面,因為漢文帝葬在這里,故改名為灞陵。[3]燕新乳:小燕初生。
【語譯】
你從東方而來,身上還帶著灞陵的雨滴。我問你為什么來啊,你說想要入山樵采,所以前來買斧?;▋耗亻_放,小燕翩翩地飛翔,從我們?nèi)ツ攴謩e,到如今又是一年春來到啊,你的鬢邊又生出了幾絲白發(fā)呢?
【賞析】
據(jù)考證,馮著曾以著作郎身份攝洛陽尉,其后又任緱氏尉,此詩應(yīng)該正寫于這一階段,所以開篇便說“客從東方來”,因洛陽、緱氏都在長安之西故也。“衣上灞陵雨”一句極精妙,一方面,自洛陽或緱氏入京,必經(jīng)灞陵,而衣襟帶雨,則見其風塵仆仆,宦旅疲累之貌。后言“采山”,即指樵采,以喻隱居。詩人設(shè)問:“君何為而西來?”對方回答說:“我是為了上山隱居,故來長安買斧以辟荊棘的呀?!辟I斧自不必遠來長安,這只是戲謔之語,以見馮著已倦于宦途,頗有隱居出世之想。
第五句突然宕開,不寫馮著卻寫春景,花兒默默開放,小燕翩翩而飛,為的是引出下面“昨別今已春”句。詩人說你我上次相遇,還是去年的春季,如今又是一春,景物依舊,而人事已改,你的鬢邊,料已多生幾絲華發(fā)了吧?!棒W絲生幾縷”,不言白而其意自見。這幾句乃是詩人對馮著的安慰,表示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人世紛擾,時光荏苒,不隱何為?詩的表面是寫馮著,其實曲折地反映了詩人有著和馮著相同的疲累和期盼,真正想要去隱居的,其實是詩人自己而已。全詩用語淺顯生動,而內(nèi)涵深雋。
【擴展閱讀】
送馮著受李廣州署為錄事
唐·韋應(yīng)物
郁郁楊柳枝,蕭蕭征馬悲。送君灞陵岸,糾郡南海湄。名在翰墨場,群公正追隨。如何從此去,千里萬里期。大海吞東南,橫嶺隔地維。建邦臨日域,溫燠御四時。百國共臻奏,珍奇獻京師。富豪虞興戎,繩墨不易持。州伯荷天寵,還當翊丹墀。子為門下生,終始豈見遺。所愿酌貪泉,心不為磷緇。上將玩國士,下以報渴饑。
馮著入廣州刺史李勉幕府,是在他任著作郎之前,當時無論馮著還是韋應(yīng)物,應(yīng)該都還并未倦于仕宦,渴盼隱居,所以此詩中正平和,一派躊躇滿志。觀其結(jié)句“上將玩國士,下以報渴饑”便可得見,那時候,兩人還都是想要在宦途上做出一番事業(yè)來的。
夕次[1]盱眙縣[2]
落帆逗[3]淮鎮(zhèn),停舫臨孤驛。
浩浩風起波,冥冥日沉夕。
人歸山郭暗,雁下蘆洲白。
獨夜[4]憶秦關(guān)[5],聽鐘未眠客。
【注釋】
[1]次:臨時駐扎或住宿。[2]盱眙(xū yí)縣:在今江蘇省境內(nèi),韋應(yīng)物曾出任滁州刺史,此詩當為途徑盱眙時作。[3]逗:逗留,泊宿。[4]獨夜:夜晚獨處。[5]秦關(guān):秦地的關(guān)隘,代指關(guān)中地區(qū),這里是指長安。
【語譯】
落下船帆,泊宿在淮水南岸的小鎮(zhèn),停下畫舫,靠向那孤零零的驛站。浩浩天風,卷起層層波浪,昏暗的黃昏,夕陽漸漸西沉。人們行走在山麓、城邊的暗影里,紛紛返家,大雁也飛落到生滿白茫茫蘆葦?shù)男≈奚?。我此夜獨處,思念著遙遠的長安啊,我便是那傾聽晚鐘鳴響卻無法入眠的遠游之客。
【賞析】
韋應(yīng)物是京兆萬年縣人,可以算是長安人,所以此詩為寫思鄉(xiāng)。更進一層來說,唐代以京官為重,以外任為輕,故其外放滁州,卻思長安中樞,乃有此詩。
初兩句寫船泊盱眙,“孤驛”二字,既是寫實景,也是抒發(fā)自己孤寂的心情。實際景物根據(jù)觀者情感投射不同,往往會產(chǎn)生不同的聯(lián)想,加以不同的修飾,所以詩詞中對于景物描寫的形容詞非常重要,往往含義甚深。第三、四句再寫景,有風波陡起,有落日西沉,這同樣反映了詩人內(nèi)心的彷徨和清冷。再見人皆歸去,大雁棲息,而自己卻離鄉(xiāng)遠去,孤獨之感越發(fā)濃厚,就此引出尾聯(lián),因思念長安而長夜難眠,靜聽晚鐘。
全詩節(jié)奏流暢,起興自然,描摹景物更見精致,最后以“客”字為結(jié),真真余音繞梁。
唐詩常識
韋應(yīng)物此詩結(jié)構(gòu)也頗類律詩,五言八句,中間兩聯(lián)對仗。所謂對仗,最基本的要素是詞性相對,如形容詞“浩浩”對“冥冥”、“暗”對“白”,名詞“風”對“日”、“波”對“夕”、“人”對“雁”、“山郭”對“蘆洲”,動詞“起”對“波”、“歸”對“下”,不論平仄的話,可謂所對甚工。
東郊
吏舍跼[1]終年,出郊曠清曙[2]。
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
依叢適自憩,緣澗還復(fù)去。
微雨靄芳原,春鳩鳴何處。
樂幽心屢止,遵事跡猶遽[3]。
終罷斯結(jié)廬,慕陶[4]直可庶[5]。
【注釋】
[1]跼(jú):拘束。[2]清曙:清晨,曙即天明意。[3]遽(jù):倉促。[4]慕陶:仰慕陶潛。陶潛,字淵明,是東晉大詩人,作品多述隱逸生活,韋應(yīng)物受其影響很深。[5]庶:庶幾的縮寫,差不多的意思。
【語譯】
被官署的公務(wù)拘束了一整年,我終于得以出外游玩,清晨的郊外倍覺空曠。楊柳散發(fā)著和煦的清風,青山也使我的思慮澄澈。依靠著樹叢自在休憩,沿著溪澗徘徊來去??吹叫∮晔故㈤_鮮花的原野霧靄重重,春天的斑鳩也不知道在哪里鳴叫。因為喜愛這種幽靜的氛圍,在這里,我的內(nèi)心多次趨向平靜,然而因為被公事牽絆,使我的腳步如此慌忙匆促。真想擺脫俗務(wù)來此結(jié)廬隱居啊,那么追慕陶潛的夙愿就可以達成了。
【賞析】
此詩亦寫隱逸之志,開篇就說自己公務(wù)纏身,勞煩困乏,以與其后郊游所見自然之景作鮮明對比。中六句均寫景,并間以自己的情緒、感悟——青山能夠滌蕩人心、澄凈思慮,澗水使詩人留戀不舍,來而又去。繼而寫“樂幽心屢止”,內(nèi)心的煩躁,似乎被這里所見的種種景物所驅(qū)盡了,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這種清幽中,然而突然筆鋒一轉(zhuǎn),再歸結(jié)到開篇的“吏舍跼終年”意,說“遵事跡猶遽”,雖然“樂幽”,但身上的擔子還未能放下,只好來去匆匆,真是太令人遺憾了呀。
全詩至此為一循環(huán),由公事起,中寫自然之景,再到公事終,表達了作者倦于宦途而又不能去的矛盾心理。結(jié)尾再翻一層,提出自己的渴盼:總有一天我要棄官而歸,結(jié)廬隱居的,倘非如此,豈不辜負了如此大好景物?韋應(yīng)物非常仰慕陶淵明,想要和陶淵明一樣,不為五斗米折腰而隱遁山林之間,去體味自然之趣。放棄政務(wù),歸隱山林,這是消極的,但作為一位詩人而非官員來說,貼近自然,感受內(nèi)心,反倒是積極的舉動。只可惜詩人終究只能在精神上“慕陶”,“直可庶”只是美好的期盼而已。
送楊氏女[1]
永日方戚戚[2],出行復(fù)悠悠。
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輕舟。
爾輩苦無恃[3],撫念益慈柔。
幼為長所育,兩別泣不休。
對此結(jié)中腸,義往難復(fù)留。
自小闕內(nèi)訓(xùn)[4],事姑[5]貽我憂。
賴茲托令門[6],任恤[7]庶無尤[8]。
貧儉誠所尚,資從[9]豈待周。
孝恭遵婦道,容止[10]順其猷[11]。
別離在今晨,見爾當何秋[12]。
居閑[13]始自遣,臨感忽難收[14]。
歸來視幼女,零淚緣纓[15]流。
【注釋】
[1]楊氏女:應(yīng)為“韋氏女”,因嫁與大理評事楊凌,古時女子出嫁則隨夫姓,故稱“楊氏女”。韋應(yīng)物有二女,此為長女。[2]戚戚:悲傷貌。[3]無恃:沒有母親,古稱父母為怙、恃,故喪父為失怙,喪母為失恃。[4]闕內(nèi)訓(xùn):欠缺閨中關(guān)于婦德的教育,闕本有豁口意,后引申為欠缺。[5]姑:這里是指婆婆,古稱公婆為舅姑。[6]令門:令有佳美意,令門就是好人家。[7]任恤:信任體恤。[8]無尤:沒有過錯,尤是過失意。[9]資從:指嫁妝。[10]容止:態(tài)度和舉止。[11]猷:規(guī)矩、法則。[12]何秋:一年一秋,故可以秋代年,何秋即何年意。[13]居閑:平常、平素。[14]收:指收淚。[15]纓:古時男子戴冠,冠帶結(jié)于頜下,下垂部分即為纓。
【語譯】
一整天都悲傷難禁,臨出門前更覺長路悠遠。我的女兒如今要出嫁遠行啊,乘坐小船溯江而上。想起你們因為喪母而缺乏照應(yīng),我撫育你們就更是慈愛、溫柔。小女兒是被大女兒養(yǎng)大的,兩人分別之際哭個不休。面對此景,我愁腸百結(jié),然而女大當嫁,終究是無法挽留的啊。
女兒從小就缺乏婦德教育,將來是否能侍奉好婆婆,實在讓我擔心啊。好在托付的是個好人家,應(yīng)該能夠得到信任和體恤,也大概不會有什么過失。我向來崇尚安貧、儉樸,所以嫁妝也不必要搞得太周全。只希望女兒謹遵婦道,孝順恭敬,儀態(tài)、舉止,都要符合夫家的規(guī)矩。今晨就要別離啊,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見到你。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安慰自己,但臨到分別時突然淚流難忍。送走長女,歸來又見到小女兒,那眼淚更是沿著帽纓不住地往下流啊……
【賞析】
父母別離子女,總是萬般悲慟,而韋應(yīng)物嫁女之悲,或許又倍于常人。一則當時閨中女子概不出外,估計自降生以后就一直待在父親身邊;二則韋應(yīng)物喪妻已久,他既當?shù)之攱寣⒍娥B(yǎng)大,其喜愛程度恐為雙親家庭所不及;三則長女非常早熟、懂事,既能相助養(yǎng)育幼女,可見頗為家庭操勞,如今一去,家似殘破。所以這首詩情真意切,狀父親之愛女已臻極致。
開篇先寫清事端——長女將要遠嫁,乘船而去,父親倍感哀傷。結(jié)句再寫悲傷,詩人本已有了心理準備,但臨到分別仍然難免落淚,再歸見幼女,想到小女兒也終有出嫁的一天,則此悲更深一層,乃至“零淚緣纓流”。其實將首四句與尾四句相銜接,結(jié)構(gòu)謹嚴,即是一首好詩,但詩人在中間又添加了長長一段,忽而憶女失恃,忽而見二女相向而泣,忽而又憂女“闕內(nèi)訓(xùn)”,繼而自我安慰“賴茲托令門”,于是告誡女兒要“孝恭遵婦道,容止順其猷”,最后感嘆就此一別,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內(nèi)容如此繁雜,結(jié)構(gòu)也顯混亂,絮絮叨叨,言之不休,表面看來似嫌冗余,其實父悲而別女的形狀躍然紙上。此時情味,不繁雜、不混亂則不真,只有如此這般看似純粹真實境況、語言之直述,才見真實性情,而唯其真,開篇、結(jié)句所描寫的悲傷況味才有其穩(wěn)固基礎(chǔ),非尋常庸手所為,端的是大家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