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杜甫

唐詩三百首全解 作者:[清] 蘅塘退士 編;王景略 注


杜甫

韋諷錄事[1]宅觀曹將軍[2]畫馬圖

國初[3][4]來畫鞍馬[5],神妙獨數(shù)江都王[6]。將軍得名三十載,人間又見真乘黃[7]。曾貌[8]先帝[9]照夜白[10],龍池[11]十日飛霹靂。內府殷紅瑪瑙盤,婕妤[12]傳詔才人[13]索。盤賜將軍拜舞[14]歸,輕紈細綺相追飛。貴戚權門得筆跡,始覺屏障生光輝。昔日太宗拳毛[15],近時郭家獅子花[16]。今之新圖有二馬,復令識者久嘆嗟。此皆騎戰(zhàn)一敵萬,縞素[17]漠漠開風沙。其余七匹亦殊絕,迥若寒空動煙雪。霜蹄蹴踏長楸間[18],馬官廝養(yǎng)[19]森成列。可憐九馬爭神駿,顧視清高氣深穩(wěn)。借問苦心愛者誰,后有韋諷前支遁[20]。憶昔巡幸新豐宮[21],翠華[22]拂天來向東。騰驤[23]磊落三萬匹,皆與此圖筋骨同。自從獻寶朝河宗[24],無復射蛟江水中[25]。君不見金粟堆[26]前松柏里,龍媒[27]去盡鳥呼風。

【注釋】

[1]韋諷錄事:姓韋名諷,當時擔任閬州錄事之職。[2]曹將軍:指曹霸,曹操后裔,是盛唐時的著名畫家,官至左武衛(wèi)將軍,時人贊其“文如(曹)植,武如(曹)操,字畫抵(曹)丕風流”。[3]國初:國家初建,這里是指唐初。[4]已:通“以”。[5]鞍馬:國畫術語,指馬類繪畫,與“山水”、“人物”、“翎毛”等同列。[6]江都王:指李緒,唐太宗之侄,封江都王,善畫鞍馬。[7]乘黃:傳說中的神馬名,《管子·小匡》有“地出乘黃”句,尹知章注:“乘黃,神馬也。”[8]貌:這里用作動詞,指描繪、寫真。[9]先帝:指唐玄宗李隆基。[10]照夜白:唐玄宗的御馬名,《明皇雜錄》說:“上所乘馬,有玉花驄、照夜白?!盵11]龍池:地名,在唐宮南內,《雍錄》載:“明王(明皇,指唐玄宗)為諸王時,故宅在京城東南角隆慶坊,宅有井,井溢成池,中宗時數(shù)有云龍之祥。后引龍首堰水注池,池面益廣,即龍池也。開元二年七月,以宅為宮,是為興慶宮……”[12]婕妤:后宮嬪妃的品級,在妃、嬪之下。[13]才人:后宮嬪妃的品級,在婕妤之下。[14]拜舞:臣子對天子的一種敬儀,且跪拜且手舞足蹈。[15]太宗拳毛(guā):本意為黑嘴的黃馬。李世民曾將他乘騎過的六匹戰(zhàn)馬刻碑紀念,名字分別為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和颯露紫。[16]郭家獅子花:郭指郭子儀,獅子花別名九花虬,本為唐代宗李豫的坐騎,后賜郭子儀。[17]縞(gǎo)素:白色的絲織品,這里是指畫布。[18]長楸(qiū)間:指道路,古時往往在大道旁種植楸木。[19]廝養(yǎng):原意為傭人、雜役,這里是指養(yǎng)馬之人。[20]支遁:字道林,世稱支公,也稱林公,別稱支硎,東晉高僧、佛學家、文學家,好畜馬。《世說新語·言語》載:“支道林常養(yǎng)數(shù)匹馬?;蜓裕骸廊诵篑R不韻?!г唬骸毜乐仄渖耱E耳。’”[21]新豐宮:即華清宮,唐代離宮,傳唐玄宗常攜楊貴妃往游。[22]翠華:天子的旌旗,以翠羽為飾,故名。[23]騰驤(xiāng):也寫作驤騰,是指馬匹奔馳、跳躍。[24]獻寶朝河宗:傳說周穆王西巡,在燕然山會河宗伯夭,賜璧以祭河神,詩用此典,委婉地指代唐玄宗駕崩。唐肅宗上元二年(761年)四月,楚州刺史崔侁向玄宗獻寶,翌日,玄宗即崩,故以獻寶事指代。[25]射蛟江水中:《漢書·武帝紀》載:“武帝元封五年冬行南巡狩,自潯陽浮江,親射蛟江水中,獲之?!盵26]金粟堆:指金粟山,在今天陜西省蒲城縣東北方二十五里,唐玄宗陵墓在此,名為泰陵。[27]龍媒:指駿馬,《漢書·禮樂志》有“天馬徠兮龍之媒”句。顏師古注引應劭曰:“言天馬者乃神龍之類,今天馬已來,此龍必至之效也?!?/p>

【語譯】

自從國朝肇建以來,繪畫鞍馬最為神妙的,曾經(jīng)只有江都王李緒一人啊,直到曹將軍出現(xiàn),得享大名三十年,人間才終于又能見到惟妙惟肖的神駒圖畫。將軍曾經(jīng)描繪先帝所騎的照夜白,恰似龍池中連續(xù)十日霹靂震鳴,真龍出世。先帝取出內府中顏色殷紅的瑪瑙盤啊,派婕妤傳詔,派才人親至,向將軍索要。于是將軍接受賜盤,拜舞而歸,還額外得到了很多輕薄、細膩的絲織品作獎賞?;视H國戚、權貴官僚只有得到將軍的真跡,才覺得自家的屏風、障幔熠熠生輝。

過去有太宗皇帝的拳毛,最近有賞賜郭家的獅子花,將軍新近所畫的這幅圖中有這兩匹駿馬,使認識的人不禁久久嘆息。這都是騎之作戰(zhàn),可以以一敵萬的良駒啊,潔白的畫布上仿佛揚起陣陣戰(zhàn)場風沙。畫上還有七匹馬也都非同凡響,精神、俊逸得仿佛寒冷的空中有煙霧、雪花在飄飛。踏霜的馬蹄在楸林間的道路上踩踏,馬官和馬夫都森然地排列成行。這可愛的九匹馬啊,爭相展現(xiàn)自己的神駿,顧盼之際格調清高,氣度從容而穩(wěn)健。

請問苦心愛馬的都有誰呢?現(xiàn)在有韋諷,從前有支遁啊?;叵氘斈晗鹊鄣拇溆痨浩熘狈魈煊睿瑬|來駕臨華清宮之時,所乘騎、跟從的駿馬足有三萬匹,都和這幅圖畫上的九馬精神、骨骼一樣非凡啊??勺詮南鹊垴{崩以后,不再有在江水中射獵蛟龍的宏偉事跡了。你看不到嗎?在那金粟山上的松柏叢中,先帝陵前,駿馬都已離去,只剩下鳥兒呼吸著孤寂的清風。

【賞析】

杜甫被后人贊譽為“詩圣”,是因為他深懷濟世安民之心,此外他還有另外一個雅稱,是“詩史”,因為他善寫歷史發(fā)展、時代變遷,從他的詩作中經(jīng)常能夠體味到一種滄海桑田的撫今追昔感。此詩也不例外。

這首詩大概作于唐代宗廣德二年(764年),當時杜甫才從閬州返回成都,韋諷時任閬州錄事,而其宅第在成都,杜甫在韋宅中見到曹霸所繪一幅《九馬圖》,深有所感,乃作此詩。詩的開篇緩緩而起,從容不迫,從同樣善畫鞍馬的李緒引出曹霸,“國初”一句,看似平鋪直敘,要待細讀后文才知別有懷抱,暗線從發(fā)端便已伏下。詩人觀畫,而先不言畫,先說畫師,繼而再言畫師成名之繪照夜白事,全詩近乎過半,方才轉入主題,寫眼前的《九馬圖》,若不識其真意,確實略顯贅冗,但當識其真意,才知道處處草蛇灰線,皆有所用。

用意何在呢?原來詩人見此圖上的神駿,不禁回想起盛唐時的輝煌景象,如今“安史之亂”雖已平定,但山河破碎,盛世難以復見,細細想來,令人唏噓。有唐一代的高峰,在玄宗開元和天寶初年,此后便月盈則虧、盛極而衰,難以復振了。所以杜甫開篇即寫“國初”,寫江都王李緒,為的是說明從唐朝肇建到玄宗鼎盛時,大唐始終蒸蒸日上、步步向前,可惜今不如昔,往事都如流水,東逝不返了。所以全詩無論寫曹霸的精妙技法,還是寫圖上駿馬的“顧視清高氣深穩(wěn)”,抑或兼及已經(jīng)駕崩的唐玄宗,其本意都是對美好過往的緬懷,從而引發(fā)對現(xiàn)實的哀傷嗟嘆。

正因為如此,寫曹霸技法才從“曾貌先帝照夜白”寫起,用“龍池十日飛霹靂”引出唐玄宗——他原本不過宗室藩王之中的一人而已,一朝奮起,平定韋后之亂,輔佐睿宗復位,才得以身居東宮,繼而如龍飛天,得登天子之位。繼而將筆觸轉向眼前之畫,九駿在上,他卻只細寫其二,一是“太宗拳毛”,一是“郭家獅子花”。唐太宗從馬上得天下,他刻碑以資紀念的“昭陵六駿”,都是曾經(jīng)騎以上陣的名駒,拳毛也在其中。郭子儀是唐代名將,是平定安史之亂的第一功臣,因為從吐蕃軍手中收復長安,肅宗賜以所乘獅子花,駿馬落于名將之手,可謂得其所用。所以詩人單舉此二例,說“此皆騎戰(zhàn)一敵萬”,表面上是歌頌戰(zhàn)馬,其實是緬懷唐朝從前武功之盛。嘆罷二馬,再說“其余七匹亦殊絕”,也全都非同凡響,而“馬官廝養(yǎng)森成列”,以人襯馬,更見昔日輝煌?!敖鑶柨嘈摹眱删洌琼樄P贊揚韋諷,將其與著名的支遁并列,與主題并無緊密聯(lián)系,但這也是唐人詩作中常見的手法。

此后,筆鋒再又一轉,直接緬懷開元、天寶盛世,說當初唐玄宗出游,如畫圖上九駿一般的良駒足有三萬匹之多,言下之意,如今再思名馬,卻只能于畫上見之了。自從玄宗駕崩以后,“無復射蛟江水中”,似漢武帝時代那般宏偉氣魄的帝國輝煌,從此不可復見。最后慨嘆,如今玄宗墓前,群馬散去,鳥呼悲風,使人潸然淚下。其實唐玄宗既是開創(chuàng)盛世的英主,也是將大唐拖入戰(zhàn)亂,導向衰敗的昏君,“安史之亂”也爆發(fā)于玄宗仍然在世之際,盛極而衰,非從玄宗駕崩為始,在詩人筆下的玄宗,只是開天盛世那一個時代的代表而已,詩人所緬懷的是時代,而非先君,這一點對于身處局中的詩人來說,未必能夠區(qū)分得那么清楚,但后人讀詩、解詩,便需要嚴格界定了。

丹青引贈曹霸將軍

將軍魏武[1]之子孫,于今為庶為清門。英雄割據(jù)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學書初學衛(wèi)夫人[2],但恨無過王右軍[3]。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shù)[4]上南薰殿[5]。凌煙功臣[6]少顏色,將軍下筆開生面。良相頭上進賢冠[7],猛將腰間大羽箭。褒公鄂公[8]毛發(fā)動,英姿颯爽來酣戰(zhàn)。先帝御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牽來赤墀[9]下,迥立閶闔[10]生長風。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11]慘淡經(jīng)營中。斯須[12]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仆[13]皆惆悵。弟子韓幹[14]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15]氣凋喪。將軍畫善蓋有神,必逢佳士亦寫真。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途窮反遭俗眼白[16],世上未有如公貧。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17]纏其身。

【注釋】

[1]魏武:指曹操,其子曹丕稱帝后,追尊他為魏太祖武皇帝,俗稱魏武帝。[2]衛(wèi)夫人:即衛(wèi)鑠,字茂猗,李矩之妻,是晉代有名的書法家,相傳王羲之曾向她學習過書法。[3]王右軍:即王羲之,字逸少,曾擔任過右軍將軍,故俗稱王右軍,他是東晉最偉大的書法家,世稱“書圣”。[4]數(shù)(shuò):屢次,經(jīng)常。[5]南薰殿:長安南內興慶宮的內殿。[6]凌煙功臣:凌煙閣為唐宮內三清殿旁一小樓,貞觀十七年(643年),唐太宗為懷念隨同起兵的開國功臣們,命閻立本繪制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圖像,褚遂良題記,掛在閣中。[7]進賢冠:也叫梁冠,古代一種重要冠式,原為儒者所戴,唐代成為官員朝見皇帝時戴用的一種冠帽。[8]褒公鄂公:褒公指褒國公段志元,鄂公指鄂國公尉遲敬德,都是李世民麾下猛將。[9]赤墀(chí):皇宮中的臺階,因以赤色丹漆涂飾,故名。[10]閶闔(chāng hé):傳說中天宮的南門,后指皇宮的正門。王維《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有“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句。[11]意匠:指詩文、繪畫等的構思布局,西晉陸機《文賦》有“辭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為匠”句。[12]斯須:一會兒、少頃。[13]圉(yǔ)人太仆:都是掌管御用馬匹的官員?!吨芏Y·夏官》載:“圉人,掌養(yǎng)馬芻牧之事。”《漢書·百官公卿表》載:“太仆,秦官,掌輿馬?!碧拼嘤刑退?。[14]韓幹:唐代著名畫家,善畫鞍馬,初師曹霸,后自成一家。[15]驊騮(huá liú):傳說中周穆王八駿之一,色赤,后用來指稱好馬。[16]俗眼白:遭到世人輕視。白眼之典源自《晉書·阮籍傳》,載:“(阮)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盵17]坎壈(lǎn):困頓,不如意。《楚辭·九辨》有“坎壈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句。

【語譯】

曹將軍是魏武帝曹操的后裔,但到了今天已經(jīng)成為普通寒門了。英雄割據(jù)的史事雖然已成陳跡,但文采風流卻一直遺傳到如今。將軍最早學習衛(wèi)夫人書法,只可惜還不能超過王羲之。他熱愛繪畫,不知老之將至,世俗的富貴對于他來說,也如同天邊浮云一般。開元年間,他經(jīng)常受到天子召見,承受恩澤,多次前往南熏殿見駕。因為凌煙閣上的功臣畫像已經(jīng)褪色,所以請將軍大筆一揮,使功臣們得以回復原有面貌。良相頭上的進賢冠、猛將腰間的大羽箭,全都歷歷如新,褒國公、鄂國公這些猛將須發(fā)如在飄拂,仿佛英姿颯爽地正在酣戰(zhàn)。

先帝有一匹御馬名叫玉花驄,畫工很多,可是描繪起來竟然全都不同。那一天把玉花驄牽到宮殿臺階之下,精神抖擻地站立在宮門之前,先帝下詔命將軍拂拭素絹,寫真畫像,于是將軍費盡心思仔細布局、詳細描繪,轉眼畫成,仿佛九天上真龍就此出現(xiàn),把古往今來的凡馬全都壓倒。玉花驄就像是重現(xiàn)在御榻上的畫卷之中,于是御榻和庭前,兩馬遙遙相對。天子露出微笑,催促下人賞賜將軍金帛,使得那些養(yǎng)馬的官員全都悵然若失。將軍有個弟子名叫韓幹,很早就已經(jīng)登堂入室了,他也善于描繪馬匹的各種形象??墒琼n幹畫馬喜歡畫肥壯肌肉,卻忽視骨骼的精奇,白白使得好馬喪失精神和氣概。

將軍的繪畫能夠描出神韻來,所以遇見風采俊朗之士,也必定要為之造像。然而在如今這刀兵四起的時代,將軍只能四處漂泊啊,只能多次給尋常路人繪像,以此維生。處境艱難,更遭俗人白眼輕視,世上幾乎沒有人比將軍更貧困了啊。但請看自古以來那些享有盛名的人物,誰不是終年累月坎坷遭際纏身呢?

【賞析】

這首詩和《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出于同一時期、同一背景,而其用意也非常相近——緬懷盛世,作今昔對比,感慨今不如昔。從詩的整體結構、遣詞造句,以及韻味深意來說,比前一首更為杰出,從而也更為著名。前者寫畫,此詩卻是寫人,在其中運用了多重對比,對主題的烘托顯得更加成功。

首先第一重對比,是曹氏的今昔。曹霸乃曹操后裔,據(jù)說是高貴鄉(xiāng)公曹髦的子孫,祖為割據(jù)雄,孫為庶寒門,正是今不如昔。這一重今昔之別與開天盛唐無關,可以說是一個小小的引子。接著詩人贊美曹霸,先說他書法乃學衛(wèi)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其實是夸張說其僅次于“書圣”而已。先言書法,再言曹霸最擅長的繪畫,卻不言師承、來歷,換一種手法,說他熱衷此道,竟不知老之將至,也并不在乎于富貴權勢。然后回憶開天年間,曹霸多次被召,深受寵信,遙遙地和他凄涼晚景相對比。

唐詩常識

唐人寫詩,所依據(jù)的是《切韻》、《唐韻》等書,與后世總結歸納而成的《平水韻》不盡相同,此外,部分韻部因為讀音近似,詩中也允許通押。比如杜甫此詩的最后一部分,宮、東、同、中押上平聲一東,而中雜一宗字,則押上平聲二冬。一般情況下,這種通押都出現(xiàn)在韻律要求并不嚴格的位置,比如此處宗字,出現(xiàn)在奇數(shù)句尾,可押韻,也可不押韻。

第三重對比,是言及曹霸重修凌煙閣功臣像事,以太宗時代良相如云、猛降若雨以比開元時期漸趨文弱,開始由盛轉衰——昔日功臣像“少顏色”,必須“將軍下筆”才能“開生面”。成語“別開生面”即由此而來,可見詩人筆力是如何蒼勁、遣詞是如何生動了。第四重對比,言及繪玉花驄事,畫工皆不能狀其真貌,唯曹霸能“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最終畫出馬來如龍升空,“一洗萬古凡馬空”,乃至與真馬竟“榻上庭前屹相向”,真?zhèn)坞y辨了。以凡匠之無能對比曹霸之技藝超群——曹霸善畫鞍馬,前僅言繪人修畫,此即確言鞍馬。

第四重對比,是將曹霸與其弟子、同樣為鞍馬名家的韓幹對比,韓幹喜畫肥壯的西域馬,杜甫認為是“畫肉不畫骨”,其馬皆似廄中物,失去了神駿的靈氣。也就是說,他認為曹霸之畫馬能得其神,正象征著開天時代的奮發(fā)向上的精神,而韓幹畫馬僅得皮毛,象征著當今世道的衰敗、頹廢,表面似尚光鮮,其實內囊已空。筆鋒因此而轉,托出曹霸如今的落拓飄零來,昔日“逢佳士”才為寫真,如今卻“屢貌尋常行路人”,繪畫不再是愛好和追求,而變成為生的手段了。即便如此,他還因為貧窮而屢遭俗人白眼,不禁使詩人夸張地慨嘆道:“世上未有如公貧?!币淮遥涞竭@般境地,不也是最鮮明的今昔對比嗎?

最終,詩人安慰曹霸,說“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自古以來,能成大器者無不歷經(jīng)坎坷啊。然而詩人的本意仍在對比,倘若盛世不衰的話,想必曹霸這種必得盛名之人,也未必會如今日一般“坎壈纏其身”吧。沈得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評價此詩,說:“畫人畫馬,賓主相形,縱橫跌宕,此得之于心,應之于手,有化工而無人力,觀止矣!”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也稱贊說:“此詩處處皆有開合,通身用襯,一大法門。此與上《曹將軍畫馬圖》,有起有訖,波瀾明畫,軌度可尋,而其妙處在神來氣來,紙上起棱。凡詩文之妙者,無不起棱,有汁漿,有興象,不然,非神品也。”

寄韓諫議注[1]

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2]足洞庭望八荒。

鴻飛冥冥[3]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騎麒麟翳[4]鳳凰。

芙蓉旌旗煙霧落,影動倒景搖瀟湘。

星宮之君醉瓊漿[5],羽人[6]稀少不在旁。

似聞昨者赤松子[7],恐是漢代韓張良[8]。

昔隨劉氏定長安,帷幄[9]未改神慘傷。

國家成敗吾豈敢[10],色難腥腐餐楓香[11]。

周南留滯[12]古所惜,南極老人[13]應壽昌。

美人胡為隔秋水,焉得置之貢玉堂[14]。

【注釋】

[1]韓諫議注:指韓注,生平、字號均不詳,可能居住在岳陽,諫議指諫議大夫。[2]濯(zhuó):洗。[3]鴻飛冥冥:典出西漢揚雄《法言·問明》,有“鴻飛冥冥,弋人何篡”句,意為大雁飛向遠空,獵人怎能捕取,實指賢人避禍。[4]翳(yì):遮蔽。[5]瓊漿:玉液,指美酒。[6]羽人:穿著羽衣的人,指仙人。[7]赤松子:上古傳說中的仙人,《列仙傳》載:“赤松子者,神農(nóng)時雨師也,服水玉以教神農(nóng),能入火自燒。往往至昆侖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隨風雨上下……”[8]韓張良:張良,字子房,為漢代開國功臣,因為他本是韓國公族,故稱韓張良?!妒酚洝ち艉钍兰摇份d張良“愿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耳”。[9]帷幄:指軍帳,《史記·太史公自序》有“運籌帷幄之中,制勝于無形”句。[10]國家成敗吾豈敢:化用諸葛亮《出師表》中“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句意。[11]餐楓香:指歸隱,因為道家習以楓香就丹藥而服?!稜栄拧纷ⅲ骸皸魉瓢讞?,葉圓而岐,有脂而香,今之楓香是也?!盵12]周南留滯:周南即洛陽,《史記·太史公自序》載:“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指司馬談)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盵13]南極老人:傳說中的仙人,即后來所謂的壽星,據(jù)說見此星則天下太平。[14]玉堂:漢代宮殿,在未央宮內,這里是指朝廷。

【語譯】

今天我不快樂,因而想念起了遠在岳陽的你來,身體想要騰飛而起,前往岳陽,奈何卻病倒在床上。你便似那窈窕的美人,與我相隔秋天的江水,你在洞庭湖中洗滌雙足,眼望著四野八荒。如同鴻雁飛向遠空啊,日月是如此的清白,青色的楓葉已經(jīng)變紅了呀,天上開始降霜。

群仙會聚在北斗星畔,朝拜玉京,有的騎著麒麟,有的騎著鳳凰。描繪著芙蓉花的旌旗在煙霧中飄揚,群仙的倒影在瀟水和湘水中蕩漾。星宮中的君王痛飲瓊漿玉液而醉倒,身披羽衣的侍從稀少啊,并不在他身旁?;秀甭犅勥^去的赤松子,他所帶走的是漢代的韓人張良。張良當初跟隨劉邦平定天下,定都長安,決勝千里的軍帳仍在,功臣卻已不見,怎不令人神色凄慘、哀傷?他不敢妄議國家的未來,只是厭惡那腥臊腐臭的現(xiàn)實,寧可退隱去服食楓香。

想當初太史公司馬談滯留洛陽,不能參與封禪,為此而千古惋惜,和你的遭遇不是很相似嗎?為了國家繼續(xù)太平下去,仿佛美人的你為什么要遠遠相隔秋天的江水呢?要怎樣才能讓你繼續(xù)為朝廷出力呢?

【賞析】

唐朝自玄宗天寶年間由盛轉衰,“安史之亂”是社會矛盾的一場總爆發(fā),并非偶然現(xiàn)象,因而動亂雖被平定,國家政治、經(jīng)濟卻持續(xù)地滑坡,肅宗、代宗皆中平之主,也根本無力扭轉頹象。杜甫此詩就寫于這一背景下,他借著對好友韓注的思念和祝愿,委婉地表達出對現(xiàn)實的不滿,以及對國家前途的憂慮。

此詩有兩大特色,一是繼承楚辭以來的香草美人之喻,詩的第三句即將韓注比為美人,以其“濯足洞庭望八荒”的形象,贊頌他品格高尚、志向高遠,結尾倒數(shù)第二句再用此喻,遙相呼應。二是中段突然跳脫,鋪排游仙之語,以此來暗喻朝廷的昏暗,群小聚集,正人去職?!坝窬┤旱奂倍贰?,北斗所在為傳說中的天之正中、天之極,古人觀星,覺北斗自旋,而群星皆圍繞北斗而轉,所以常將北斗比擬為人間天子。后句“星宮之君”當即指北斗星君,暗喻時君(唐代宗),這位君王只知醉飲,身旁都是些“或騎麒麟翳鳳凰”的倖進小人,作為賢臣代表的“羽人”不僅稀少,而且還“不在旁”。那么“羽人”哪里去了呢?詩人說正如當年跟隨赤松子而去的張良一般,是因為“色難腥腐”,所以才“餐楓香”,隱居去了呀。此亦暗指韓注,說他有張良一般的才能和功績,能夠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他不是覺得國家沒有前途才去隱居的,而只是看不慣那些小人的嘴臉,才最終飄然而去。

詩人在贊頌了韓注的才能和氣節(jié)之后,筆鋒卻突然一轉,反而規(guī)勸起韓注來。他用當年司馬談“周南留滯”,作為史官沒能趕上國家重典的封禪大禮,從而引發(fā)后人的惋惜為例,提醒韓注,你既然有此才能,當此危局,又怎能撒手不管呢?將來會不會因此而后悔呢?“南極老人應壽昌”,舊謂指國運未衰,所以希望韓注可以再次出山,但觀其上下文,以及杜甫對現(xiàn)實的鞭笞,恐怕含義正好相反。杜甫認為,國運已衰,但作為憂國的志士,卻希望它“應壽昌”,為此我們必須付出自己的努力,而不應如美人般遠離朝廷,遠涉江湖。所以前面才會化用諸葛亮《出師表》中所言,大有知其不可為而強為之的決心和正氣。全詩嚴縝細密,似乎寫得隱晦曲折,其實直坦胸懷,而且格調清新激昂,鏗鏘有力,讀來使人熱血如涌。

古柏行

孔明廟[1]前有老柏,柯[2]如青銅根如石。

霜皮[3]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

君臣[4]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

云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

憶昨路繞錦亭[5]東,先主武侯同[6]宮。

崔嵬[7]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戶牖[8]空。

落落盤踞雖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風。

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工。

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剪伐誰能送?

苦心[9]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jīng)宿鸞鳳。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

【注釋】

[1]孔明廟:指夔州的諸葛亮廟。諸葛亮,字孔明。[2]柯(kē):草木的枝莖。[3]霜皮:別本作“蒼皮”。[4]君臣:指劉備和諸葛亮,也即后文的“先主武侯”。[5]錦亭:成都有錦江,杜甫曾在其上建亭,即名為錦亭。[6](bì):緊閉。[7]崔嵬(cuī wéi):高大貌。[8]戶牖(hù yǒu):戶為門,牖為窗,合指門窗,此處借指屋內。[9]苦心:指柏樹心苦。

【語譯】

夔州諸葛亮廟前有一株古老的柏樹,枝干似青銅般蒼勁,根脈如巨石般堅硬。仿佛掛霜的白皮潤滑得雨水都難留住,有四十圍粗,青黑色的濃陰密布,直聳入云,有兩千尺高。劉備、諸葛亮因緣際會,君臣相遇,成就宏偉事業(yè),就連他們廟前的樹木也因此而被后人愛惜。古柏之氣連接著巫山而來的漫長云霧,古柏之寒連通著雪山升起的皎潔明月。

想起我曾經(jīng)從錦亭東面繞路而來,看到先主劉備和武侯諸葛亮被合祭在同一座廟宇當中。廟前古柏的枝干崔嵬,郊外原野深有古意,廟內深幽的彩繪啊,卻空蕩蕩的無人觀賞。古柏雖傲然得到了廟前的土地,但孤高地直入蒼天,卻難免招惹狂風。它至今安然無恙是靠神明的庇護,它如此正直是大自然所造成的。如果大廈將傾需要棟梁之材,這株一萬頭牛都拉不動的如山般重的古柏正能建功。不必顯露紋彩,自然舉世皆驚,它不推拒砍伐,但誰又真正重視呢?柏心雖苦,也難免遭螻蟻的侵蝕,柏葉芬芳,終究會吸引鸞鳥前來寄宿。志士和隱者都不要嘆息啊,自古以來,巨大的良材就難以得到重用。

【賞析】

此詩約作于大歷元年(766年),杜甫游歷夔州諸葛亮廟,見廟前古柏蔥郁挺立,遂有感而發(fā)。首句開門見山,隨即描寫老柏形貌,“霜皮溜雨”一聯(lián)極佳,雖夸張而有章法。隨即從古柏聯(lián)想到諸葛亮,因為受到劉備重用,才能開創(chuàng)事業(yè)、流芳千古,正因如此,后人愛屋及烏,才會愛惜這株老柏。詩人忽而寫柏,故而寫廟,忽而聯(lián)想到廟中祭祀的“先主、武侯”,將這三點完美地連成一個整體,因為他的慨嘆和聯(lián)想,也便有此三者間的關聯(lián)。

“云來氣接”一聯(lián),亦不遜色于“霜皮溜雨”聯(lián),則古柏郁郁蔥蔥,參天而立,皮白若霜,干直如柱的形貌便如妙筆繪于紙上,幾可目見,杜甫遣詞造句之功力實在非凡,而又自然得不見一絲斧鑿的痕跡。繼而說自己從成都而來,那里劉備、諸葛亮君臣合祀,正見“與時際會”,而此處更見古柏森森、祠堂空曠,一派沉重、抑郁的歷史感便撲面而來。經(jīng)此聯(lián)系后,復將筆觸仍歸于老柏,說老柏得神明扶持,得造化孕育,正直高大,可謂難得的棟梁之材,而老柏自己也并不憚于遭到砍伐,若能得其所用,即便拋棄生命又有何憾呢?這既是在說老柏,也是暗指諸葛亮。杜甫非常仰慕諸葛亮,他在川中隱居期間,曾經(jīng)寫下過大量歌詠贊頌諸葛亮的詩篇,在杜甫看來,這老柏正是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精神的化身。諸葛亮曾隱居隆中,“不求聞達于諸侯”,正如參天老柏之“不露文章”,但一旦劉備來訪,君臣際遇,諸葛亮立刻“未辭剪伐”,成了大廈的棟梁。

可是老柏終究還是和諸葛亮不同,諸葛亮有人重用,老柏卻“誰能送”,雖然“香葉終經(jīng)宿鸞鳳”,如今卻只“苦心豈免容螻蟻”。詩人為此不禁發(fā)出慨嘆:“古來材大難為用。”表面上,他是在為老柏而喟嘆,是為了似老柏一般具有大才而又無諸葛亮一般際遇的“志士幽人”而喟嘆,其實他是在為自己的遭際而慨然嘆息。杜甫深懷憂國憂民之心,具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宏偉志向,但卻一生沉淪于下僚,難得重用,正如眼前這株老柏一般,空有棟梁之材,卻始終無人能用?!肮艁聿拇箅y為用”,這一結句透露出的是無奈的苦笑和深深的嘆息,杜甫借老柏而抒發(fā)壯志難酬的苦悶,最終點明“冥冥孤高多烈風”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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