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壇詩友(節(jié)選)
牛漢
艾青,我得回報你一個吻
第一次見艾青是在1938年春,那時我在西安民眾教育館漫畫班學習。班上有三十幾個人,我不足十五歲,艾青是我們的繪畫老師,那時我只知道他是“蔣先生”,后來才知那高個子蔣先生就是艾青。
十年后,1948年9月,我在河北正定華北大學再次見到艾青——他是華大文藝學院副院長,副院長還有張光年,院長是沙可夫。從此,我們開始了長達一生的友誼。
那時,艾青住一間平房,生活非常艱苦。我向他請教了有關寫詩的許多問題。記得我寫了幾首贊美大自然的小詩,自己很得意,請艾青指教,他讀了以后卻對我說:“不要再讓別人看了?!蔽抑浪巧埔獾?。
1948年冬,華大行軍中我唱起了蒙古長調(diào):“三十三道蕎麥九十九道棱,想起我的包頭兩眼兒瞪”……我用晉北土腔土調(diào)大聲地唱,唱得很盡興。艾青在場,說我唱得地道,有長調(diào)的味道。
1951年,我寫信對他的詩提出批評意見。我在信里說他的詩沒有早年寫得好,他沒有回音。后來,我回北京探親,到艾青家去看望他時,一見面,他就說“我天天學習哩”!接著,他拉開了抽屜。我看到我寫給他的信,放在一沓信的上面。顯然,這封信對他有刺激,有震動,促他反思。
我對艾青說:“你一生的詩,大頭小尾空著肚子?!薄按箢^”,指去延安之前寫的詩?!靶∥病保浮八娜藥汀笨迮_之后寫的詩。中間幾十年沒有真正的好詩。他點頭承認,直嘆氣。不只我這樣提醒他,還有別人也這樣提醒過他,他反思后的詩作確有好的變化。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的兩年間,艾青以高昂的情緒奮力地寫了《北方》《向太陽》《吹號者》和《他死在第二次》等不朽的詩篇。在民族危亡的關頭,艾青將自己誠摯的心真正地沉浸在億萬人的悲歡、憎愛和愿望當中,他的所有的詩都與祖國和人民的命運息息相關,藝術才能得到充分發(fā)揮。在初中、高中、大學期間,我都讀他的詩。他早期的詩論對我很有幫助,我很贊賞。
1949年年初,我們一塊兒進入北京。1955年春天,我在出版社工作,擔任《艾青詩選》的責任編輯,多次去他家中找他,他住在東總布胡同。后來,我們的人生都經(jīng)歷了坎坷。
時隔21年,1976年冬日的一天,我到西單副食店想買點熟肉,排在買豬頭肉的隊伍里。偶然抬起頭來,我看見排在前邊的一位老人,穿著臟兮兮的舊黃棉軍裝,頭上戴一頂戰(zhàn)士的冬帽,從側(cè)面看,那顴骨,那膚色,真像是艾青。我走到跟前,一看,果然是分別近二十年的艾青?!鞍?,艾青?!蔽医辛藥茁?。他說:“你是誰?”等認出是我,他大叫一聲:“你還活著呵!”我們倆人當即擁抱在一起,他還在我臉頰上親了一下。我們都顧不上買豬頭肉,面對面仔仔細細地相互看了好一陣,兩人終于笑了起來,我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有這么笑過了!他告訴我,他的右眼快瞎了,正在治療。他還告訴我,他住在一個叫前英子的胡同。后來我去看過他,艾青一家人擠在一間十平方米大小的簡陋的平房里,床的上邊架著防地震的家什。我去的那天,駱賓基和秦兆陽正好也在。以后我又去過許多次。
大約是1978年年底的某一天,我接到艾青的電話。他興奮地說:
“我今天早晨寫了一首《光的贊歌》,你快點過來?!蔽伊⒓磸某瘍?nèi)人文社騎車趕過去。艾青當時住在史家胡同。見了面,我們一邊握手,一邊說“老了,老了”!他顯得很疲憊,面色灰暗。當年《詩創(chuàng)作》的主編,新中國成立后在廣西工作的畫家陽太陽也在。艾青用浙江口音的普通話朗誦這首兩百多行的詩,聲音不高,但很有激情。他一邊朗誦,一邊習慣地打著手勢。朗誦完后,我們?nèi)齻€人很自然地擁抱在一起,很自豪地說:“我們都是光的贊頌者!”
和艾青交往,有著密友間的親切和隨便。有一次,我、高瑛和艾青一起照相,我的腦袋比艾青高出一點,他笑著說:“長這么高干什么?
腦袋該砍掉一截。”艾青跟我談到失明的右眼,用感傷的口氣說:“人活在世上只靠左眼可不行!老摔跟頭,把右胳臂都摔折了。”
我這輩子寫了兩本書:一本是《童年牧歌》,很完整,老伴幫我復寫;另外一本是《艾青名作欣賞》,寫得很認真,寫得很虔誠。他的詩,我看了一輩子。我說,這是報答他一生的教導?!栋嗝餍蕾p》中有十四首是我寫的評析,我還專門為這本書寫了一篇序,原稿都請艾青看過。他說每篇都看了,他很贊賞,他很高興。我自信我對艾青的詩的理解不錯。
艾青去世前幾年,年邁多病,多次住院治療,一住幾個月。近十年間,我至少有三次到醫(yī)院探視艾青。
1986年3月27日,我到協(xié)和醫(yī)院老樓專家病房去看他。那間病房很大,很黯淡。艾青在打點滴,那天,他的情緒很平靜,很開朗,他用沉痛的聲音對我說:“聶紺弩前兩天逝世了。他的病房就在斜對面。他死得很平靜,沒有驚動任何人,沒有聽見一點聲音就走了。紺弩死的那一天,對老伴說:‘我很苦,想吃一個蜜橘?!睦习閯兞艘粋€蜜橘給他。紺弩一瓣一瓣地全吃了下去,連核兒都沒吐。吃完以后,紺弩說:
‘很甜很甜?!退?,睡得又香又沉,再也沒醒過來?!卑嗾f聶紺弩進入了少有的仙逝的境界。
1993年年初,我又到醫(yī)院探視艾青一回。由于編《艾青名作欣賞》,撰寫評析文章,有幾個問題要請他解答。我是與詩人郭寶臣一起去的。那天,艾青并不十分清醒。在談話當中,因為藥物反應,他幾次昏睡過去。
值得記一筆的是,向艾青告別離開病房之前,艾青向我們兩人瀟灑地揮揮手。這時,我突然興奮起來,情不自禁地走到艾青身邊,對他說:“我得回報你一個吻。”他點點頭,他顯然沒有忘記十幾年前,我和他在西單副食店的那次重逢。我就在他臉頰上“叭”地親了一嘴。郭寶臣感動地說:“你們到底是詩人哪!”
1996年3月27日是艾青的86 歲誕辰。4月末,我接到朋友電話,說艾青人已處于昏迷狀態(tài),病情危重。5月初,我趕到協(xié)和醫(yī)院,找到艾青的病房。門上貼著“謝絕探視”的字樣。我毫不猶豫,推開門就進去了,一個中年護士想攔卻沒能攔住我。我走向艾青的病榻,連喚了幾聲他的名字,他卻沒有一點反應。艾青仰臥著,鼻孔插著膠管,正在打點滴。他的眼睛閉著,面孔赤紅赤紅。我看見他的頭發(fā)有點亂,用手為他撫平了一下。待護士過來阻止我,我已整理好了。艾青的頭發(fā)又直又硬,仿佛細細的頭發(fā)里長了骨骼似的。這時,高瑛走進病房,顯然是護士喊她來的??匆娛俏?,高瑛對護士說:“是艾青的好朋友?!蔽易诓¢脚缘囊话岩巫由?,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艾青。高瑛為艾青和我拍了幾張照片。她傷心地說:“留個紀念吧!”那一天,艾青的病房特別明亮,充滿了奇異的光輝(七年前,我到海軍總院看望彌留中的蕭軍,那間病房也極其明亮)。艾青一生追求光明,寫了《向太陽》《火把》《光的贊歌》等詩篇,在燃燒中耗盡了生命和血液,直到這最后一刻。
為《新文學史料》組稿結(jié)識文學名家
1978年,我參與《新文學史料》的籌備工作。辦這個刊物的目的是為了搶救老作家的相關歷史資料。1979年,我任這個刊物的主編。因為要為《新文學史料》組稿,我和文壇的很多作家有了交往。
1978年夏天,我去找蕭軍組稿,黃沫同去。蕭軍住在后海那邊,房子破舊。這位赫赫有名的文壇的強者,在人世間默默無聞已有幾十年之久了。我相信他是經(jīng)得住久久深埋、具有頑強生命力的人。他虎背熊腰、面孔紅潤、目光銳利,幾乎看不出有因久久埋沒而出現(xiàn)的苦相或麻木的神態(tài)。也許因我與他有著相近的命運,他熱誠地接待了我們,答應寫稿。“史料”要刊發(fā)蕭軍與蕭紅的信,蕭軍很高興,很快就加了注釋按期交給了我。蕭軍在顛沛流離的艱難環(huán)境中完好地保護了蕭紅的信件,我很佩服。
從《新文學史料》第二期起連載了蕭軍和蕭紅的信件以及蕭軍撰寫的詳細注釋。
以后,我多次獨自走訪蕭軍,不全是向他組稿,有時完全是個人之間的訪談。每當踏上蕭軍家灰暗的嚴重磨損的木樓梯,腳下帶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總是小心翼翼,心里禁不住涌動著溫泉般的情思,覺得那污漬斑斑相當陡的樓梯,似乎能通往一個永遠讀不完的幽深而悲壯的故事。
我對蕭軍說:“蕭紅的文字比你的有感染力?!薄昂?!”蕭軍大叫表示不服。
蕭軍將我視為好朋友。有一次見面,他對著我,拍著胸口,說心臟不好。他自己知道,不跟他的孩子說,卻跟我說。有一陣,他住團結(jié)湖附近,住女兒的房子,常到團結(jié)湖公園練劍。我住東中街,離他那兒很近,下了班去看他,他帶我去過兩次公園。他穿得馬虎,穿布鞋,背著劍,劍有套子。他會拳術。我不知道他練的什么劍,他會硬功,可能是少林劍。
他像普通的北京老人一樣,沒有什么社會活動,也很少參加社會活動。有一次,我給蕭軍送稿費,然后聊天。到吃飯的時候,蕭軍留我一起吃。全家人煮一鍋面,沒有肉,有打鹵。他在北京市跟武術有關的一個小單位工作,工資很少。蕭軍去世時,存折上只有幾千塊錢。
找沈從文約稿時,我是和舒濟一起去的。他住在崇文門外社科院大樓,我們坐電梯上去。他住三間房,房間里裝修的油漆味還未散盡。我們在客廳見面,他夫人張兆和在座。沈從文不瘦,臉色紅潤,笑瞇瞇的。他曾在干校文博口待過,我們見過面。我說我是牛漢,也叫牛汀,他說他知道我。我把編刊宗旨說明,請他寫回憶錄。他考慮半天,說還沒有心思寫,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沒有任何創(chuàng)作,只有經(jīng)他仔細修改補充后的《從文自傳》。我說那就把《從文自傳》拿來發(fā)吧,可以連載。他很寧靜,沒有說什么。
見到沈從文時,我說他寫家鄉(xiāng)的小說很特別,我喜歡他寫家鄉(xiāng)的小說。我曾經(jīng)以自己的童年生活為題材,寫過一首《童年牧歌》。鄭敏看了我的這首詩,給我寫信說:“南有沈從文,北有牛漢?!蔽沂且獙懗稣嬲氖繗?。我喜歡沈從文的語言,他對我有影響。
我第二次去沈從文家,是為了取修改稿。沈從文說有個小序,序里說明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寫的第一篇文學作品。他的修改稿也沒有復寫,我就把稿子交給李啟倫——他非常認真,踏實,可靠。沈從文也給我寫過信,因為是談編輯工作的事,都歸檔了。
我后來在“史料”刊發(fā)了《從文自傳》。嚴文井、蕭乾都叫好。
我編“史料”時,還請葉圣陶寫過回憶錄。
葉圣陶有一個很舒適的家,一處獨家院子,在東四八條。他夫人曾是我們?nèi)宋纳缧瓶崎L,穿繡花鞋,步行來上班,很特別。葉圣陶非常典雅。我向葉圣陶組稿,要照片。他拿出不少相冊來找,我看見每張照片旁都有蠅頭小楷寫的說明文字。他跪在地上找,那么認真,我真感動。
葉圣陶請我喝茶,叫:“滿子,泡茶。”滿子是夏尊之女,葉至善的妻子,他的兒媳。
80年代出版社要出誰的書,開始要作者的照片和手跡。我請他寫字,他說情緒不好,前一陣寫得好,給臧克家了,讓我去找臧克家。我?guī)е缋锕芘恼盏牡疥翱思业募依锶?,說明只需給葉圣陶的手跡拍個照,好說歹說臧克家不讓拍。說送給我一個人的,是唯一的,不讓拍。
葉圣陶聽我說了這一情況,直嘆氣,搖頭。因為編輯工作,我給他寫過信,其中有一封信,我夸他老婆,他回信謝謝我對他老婆的夸獎。
我最后一次見葉圣陶,是在他去世前兩三年。他做了膽切除手術。
他出院后,我去看他。他說:“牛漢哪,過去別人說我膽小,我本來膽小,現(xiàn)在膽都沒有了。膽沒有了,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在乎了?!?/p>
性情詩人曾卓
曾卓,原名叫曾慶冠。1939年開始在重慶、桂林等地報刊上發(fā)表作品,1941年在重慶參與《詩墾地》叢刊的編輯工作。
我喜歡曾卓早年的詩。我最早是在《大公報》上看到他的詩的。曾卓成名早,在抗戰(zhàn)前就發(fā)表詩。我讀大學的時候,曾看見過一個流亡在西北高原的少年,在昏黃的油燈下朗讀曾卓的詩:《來自草原的人們》。
他那有著飄忽感的凄切的辭藻的美麗詩句,使一些在寒郁的生活里初學寫詩的人覺得異常親切,觸動了他們稚弱而靈敏的神經(jīng)。
我當年讀到曾卓的《母親》就有過這個感覺。記得我讀過后不久,寫過一首相當長的詩獻給我還在敵占區(qū)的母親。這首詩登在西北大學一個文藝社團的墻報上,當時流落在陜南的朱健看到時對我說:“寫得像曾卓的詩。”我感到有幾分得意。我曾看見過不少初學寫詩的人寫得很像曾卓的詩,因為年輕人能在曾卓的詩里發(fā)現(xiàn)或感覺到自己熟悉的東西,而有一些詩人卻無法模仿。這或許正是曾卓的弱點。但流落在他鄉(xiāng)遇到苦悶與寂寞的時候,是寧愿讀曾卓的詩的。他給人以兄弟般的慰藉,“用嘶啞的聲音唱著自己的歌”,“用真實的眼淚沐浴自己的靈魂”。
當然,我們當年也喜歡讀田間的跳躍的詩,它們能激起我們另一種更為熱烈的近乎復仇的情緒。
我和曾卓第一次見面,是1947年夏天在南京中央大學。當時,我想到南京、上海找適當?shù)墓ぷ?。有人介紹我去找曾卓。我到南京找到曾卓,他在南京中央大學快畢業(yè)了。我們在一起主要談詩。他陪我到南京夫子廟,請我吃炸豆腐,還帶我到秦淮河去玩。我們一起玩了兩天。曾卓很重友情。
20世紀70年代末,曾卓在一個夏天來到北京。我們的容貌與舉止都有了令人感嘆的變化,這是可以料想到的。朋友中外貌變化最大的是曾卓,然而從精神上看,變化最小的卻也是曾卓。見面幾分鐘后就可感覺出來,他還是大聲地講話,聽你說話時很專注,談話時也很專注,握手很有勁,走路的姿勢還是年輕時那么灑脫。他走得沉穩(wěn),上身微微朝前傾,步子的跨度很大,似乎老在向前趕路。雖因多年奔波流浪,在外形與姿態(tài)上仍留下了那種難以消失的氣度。
也就在這一次見面時,他隨身帶來了二十多年來默默地寫出的厚厚的一疊詩稿。字跡不羈而流利,他連寫字都是匆忙中一揮而就的,我沒有見他寫過工整的楷書。在已經(jīng)翻看得卷了邊的詩稿中,我第一次讀到他的《懸崖邊的樹》《我期待,我尋求……》《有贈》《給少年們的詩》等幾十首詩。我當時也整理出幾首在湖北五七干校時寫的詩,請他也提些看法。我們仿佛又變成了初學寫詩的人。我的詩,不但數(shù)量比他少,而且詩的形象與情緒遠沒有他寫的那么昂奮與委婉,我寫得相當?shù)钠D澀。然而不謀而合,都寫了懸崖邊的樹,寫了天空翱翔的鷹。詩里都充溢著期待與信念。他的《懸崖邊的樹》,朋友看了沒有不受感動的。他用簡潔的手法,塑造出深遠的意境與真摯的形象,寫出了讓靈魂戰(zhàn)栗的那種許多人都有過的沉重的時代感。那“彎曲的身體/留下了風的形狀”,“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里/卻又像是要展翅飛翔……”。這首僅僅20 行的小詩,其容量與重量是巨大的。我從曾卓的以及許多同齡朋友變老變形的身軀上,從他張開的雙臂上,確實看到了懸崖邊的樹的感人風姿。那棵樹,像是一代人的靈魂的形態(tài)(假如靈魂有形態(tài)的話)。
因此,一年之后,選編二十人詩集《白色花》時,我和綠原最初曾想用《懸崖邊的樹》作為書名。我們覺得它能表現(xiàn)那一段共同的經(jīng)歷與奮飛的胸臆,是一個鼓舞人的意象。
1981年6月中旬,我與杜谷從長沙到達武漢。曾卓本來發(fā)著高燒,病臥在醫(yī)院里,但他硬是掙扎起來到車站接我們。我們發(fā)的電報措辭欠明確,害得他與天風同志過江到武昌站,在月臺上呼喊了好一陣,尋找了好一陣,不見我們的人影,又趕緊返回漢口站來接。在漢口車站狹窄的出站口,熙攘的人群中,我一眼就望見了曾卓(我個子高,望見他張開的雙臂),他也認出了我們,大聲喊著我們的名字。當我握著他的手,望著他那因疲憊而顯得格外蒼老的面容,我的心里有著深深的、準確地說是沉重的感激與不安。難怪綠原不止一回對我講過“曾卓是個重情的人”。
曾卓很看重友情。80年代初,他第一個去看路翎。鄒荻帆去世時,他馬上從武漢趕到北京的協(xié)和醫(yī)院。我們都想不到他會來。他不是寫個信,或者打個電話,他要親自來,說明他很重感情。當然,寫詩的人就應該重感情,不重感情寫什么詩?
80年代我到過他家,在漢口的老房子,書很多。后來,我又到過他在武昌的新家。他住的房子比我寬一點。曾卓在武漢很起作用,跟年輕人關系好。
我編詩歌期刊,給他寫信,請他寫詩,他給我寫了。我為三聯(lián)書店編詩叢,也有他一本。我給他寫了幾封很重感情的信,他可能留有底稿,我沒有留底稿。
曾卓的詩寫得美,人也這樣。曾卓生活上很隨便,精力充沛,身體很好。90年代,我們一起在海南??陂_會,他還專門爬樓給我看,他一邊爬一邊不無得意地對我說:“牛漢,你看我的身體!”他個頭一米六八左右,跑得很快。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2001年北京的一個會上,我那時給他畫了像,后來發(fā)表了。他的那張畫像我一分鐘就完成了,畫出了他的神態(tài)。
那個時候他很瘦,但他平時很像運動員。
曾卓2002年去世。他的遺言是“我愛你們,謝謝你們”。他的遺言寫得好。他夫人將這句話印在卡片上寄來給我,卡片上還有曾卓的一首詩,以及曾卓的簽名。曾卓是個非常重感情、非常真誠的人,對愛人、對詩都很鐘情,到死還是詩人的風度。
1980年,曾卓曾寫過一篇散文,結(jié)尾是兩句詩:“我張開了雙臂/我永遠張開著雙臂?!奔偃鐬樵克芟瘢@個張開雙臂的姿態(tài),我以為是很能概括他的個性與精神風貌的:是寂寞中呼喚愛情的姿態(tài),是在風暴與烈焰中飛翔的姿態(tài),是袒露心胸企求真理的姿態(tài)。他的生命從里到外總是因期待與追求而震顫不已。而這些,一般雕塑家是難以表現(xiàn)在固體的形態(tài)中的。
原載《文匯報》2008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