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
1945年4月某一天的傍晚,張愛玲獨自一人在黃昏的陽臺上,還未從與蘇青的交談中回過神來,她們方才正說到上進心,說到未來的世界。蘇青道:“……你想,將來到底是不是要有一個理想的國家呢?”她答道:“我想是有的??墒亲羁煲惨S多年。即使我們看得見的話,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碧K青嘆息道:“那有什么好呢?到那時候已經(jīng)老了。太平的世界里,我們變得寄人籬下了嘛!”
此時她驟然看到遠處高樓邊緣上附著一大塊胭脂紅,以為那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正自紅紅地升起。月亮在往上升,她的心卻是往下沉,她想道:“這是亂世?!?/p>
“晚煙里,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nèi)的;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身世之感’普通總是自傷、自憐的意思罷,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大的解釋的?!薄绻覀兿胍粋€帶些象征意味的畫面,我們也許可能選中這一幕來定格:她最愛與之相伴,也最能撩她思緒的月亮;漸起漸濃的暮色于曖昧不明中布下意興闌珊的氛圍;高樓上有憑欄獨自沉吟的人。你盡可以說它是一幅現(xiàn)代的仕女圖。
張愛玲此時尚不滿二十五歲,但似乎已是飽經(jīng)憂患。她肯定不止一次回首前塵,油然生出難以明言的滄桑感。向來是“登臨意,無人會”,誰也無從體驗?zāi)倾恢刑N蓄的復(fù)雜況味。也許她會想起這些年來經(jīng)歷的悲喜浮沉,也許她會想到她的同學,她有過交往的那些人。也許她想到了她家人:她那位身在海外、眼下不知落腳何處的母親,那位吸鴉片、娶姨太、曾經(jīng)聲言要打死她、現(xiàn)已斷了來往的父親,她的不得志的郁郁而終的祖父,她那個漂亮然而不爭氣的弟弟。甚至她也許還會想到更遠,想到?jīng)]有見過面,而常在親戚口中聽到的外曾祖父或是“相府老太太”。
我們確鑿無疑知道的只是一點,她所沉吟的“亂世”從她外曾祖父那一輩就開始了。
歲月如流,人生如寄。個人在歷史中如同微塵一粒,然而一脈相沿,繁衍不息,他又是生命長鏈中的一環(huán),方生之時就已經(jīng)有了他的從前——他的家譜讓他的生命同遙遠的過去相連。每個人的生命都隱含著一本厚厚的家譜,只是當我們翻看張愛玲的家譜時,也許會更多地想到歷史。
她的祖父張佩綸(1848—1903,字幼樵、簣齋)是清末同光“清流派”的中堅人物,同治辛未翰林,官至侍講,署左副都御史。外曾祖父李鴻章則更是大名鼎鼎,在中國近代史上扮演過不尋常的角色。這兩人是古老中國走向沒落的見證人,他們各有抱負,均思振作,而都回天無力。張佩綸馬尾一戰(zhàn)中看著中國的水師土崩瓦解,或許會感到大清的江山就要沉沒;李鴻章則在同那些深目高鼻的談判對手的交鋒中一次又一次無奈地后退、讓步,可以說他們是眼睜睜地目睹了“亂世”的到來。
張、李二人不僅是正史上的人物,同時也是野史中的要角。張佩綸宦海沉浮、大起大落的命運經(jīng)眾口紛傳、文人渲染,變得尤其富于傳奇色彩,這里面最經(jīng)典的也流傳最廣的版本當數(shù)清末“四大譴責小說”之一的《孽海花》中的有關(guān)描述。他的發(fā)跡在曾樸的筆下就很有戲劇色彩:莊侖樵(即張佩綸)雖科場得意,考中進士第一名,授了翰林院的侍講學士,但這位才子卻是地道的窮京官,沒有多少油水,又兼妻子亡故,自己不善理財,弄到有時一連三天吃白粥的地步。一日正吃著白粥,想到京里京外的官員毫無才學,就憑心黑手長、貪贓枉法,一個個居然都是鮮衣美食、駟馬高車,不由心下憤然。曾樸以極世故老到的口吻半揶揄地忖度他的心理:“胸中一團饑火,夾著一股憤氣,直沖上喉嚨里來;就想趁著現(xiàn)在官階可以上折子的當兒,把這些事情統(tǒng)一做一個折子,著實參他們一本,出出惡氣,又顯得我不畏強御的膽力;就算因此革了官,那直聲震天下,就不怕沒人送飯來吃了,強如現(xiàn)在庸庸碌碌地干癟死?!币槐咀嗌先?,“上頭”嘉許,莊侖樵愈發(fā)得意,參了撫督參藩臬,參了六部參九卿,“半年間那一個筆頭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紅頂兒。滿朝人人側(cè)目,個個心驚,他所到之處誰屁也不敢放一個”。自此他“米也不愁沒了,錢也不愁少了,房屋也換了高大的了,車馬衣服也華麗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喏”??傊恳槐颈镜淖嗾垠E然間飛黃騰達了。
野史不免夸張,但張佩綸的確是因為“直聲”而成為朝廷的紅人?!扒辶鼽h”之所以為清流,不光是因為彈劾貪官污吏,更兼評議朝政,對西方列強持強硬態(tài)度。適逢法國侵略越南,覬覦我南疆,張佩綸連上奏章十數(shù)篇,力主抗法,當時與吳大澂、寶廷、陳寶琛、張之洞等人一道,有“四諫”、“十朋”之稱。這正是“清流黨”的鼎盛時期,幾個中堅人物都以文學侍從之臣而得重用,成為手握重權(quán)的欽差。張佩綸1884年被派赴福建會辦海疆事宜。他戰(zhàn)前慷慨陳詞,心雄萬夫,其實全憑書生意氣,紙上談兵,到任后并無用兵方略。這一年7月,法軍統(tǒng)領(lǐng)孤拔于大風雨中率戰(zhàn)艦掩襲,清軍全無防范,又兼兵器陳舊,遂大敗虧輸。洋務(wù)派苦心經(jīng)營的馬尾船廠也毀于一旦,此即近代史上著名的“馬江之戰(zhàn)”。張佩綸身為統(tǒng)帥,不僅指揮無方,貽誤戰(zhàn)機,而且臨陣脫逃,故而立時遭到朝野上下的齊聲譴責,很快被朝廷問罪,革職流放到黑龍江熱河,一番建功立業(yè)的雄心終成話柄。
光緒十四年(1888),張佩綸刑滿釋歸,一位大人物將他這個落魄之人收歸帳下。這個大人物就是鎮(zhèn)壓太平軍起家的“中興名臣”李鴻章。張佩綸過去參過他驕奢罔上之罪,而且李是主和派的領(lǐng)袖,而今居然不計前嫌,肯于提拔昔日的對頭,自然被人稱道,一時傳為美談。更妙的是李鴻章又將自己的女兒李菊耦許配張佩綸,(張的妻子流配期間亡故)張由入幕之賓變成了東床之婿。此事哄傳士林,人人皆道張又交好運,到了《孽?;ā分?,則更演為才子佳人式的佳話。
據(jù)說中堂大人的這位千金“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賢如鮑、孟,巧奪靈、蕓”,且在閨中對張已生仰慕之心,又同情他的時運不濟。戲劇性的“驚艷”一幕發(fā)生在威毅伯(即李鴻章)臥房里,莊侖樵有事前來參拜,見床前立著一個美貌的小姑娘,一時不及回避,卻被威毅伯望見,喚道:“賢弟進來不妨事,這是小女呀——你來見見莊世兄?!毙」媚锛t了臉,道個萬福,飛身逃進里屋。更巧的是莊侖樵瞥見桌上一卷署著“祖玄女史弄筆”的詩稿,翻過數(shù)頁,就見兩首議論中法戰(zhàn)爭的七律,起首兩句便寫道:“基隆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這個“元戎”除了他還能是誰?兩首詩一氣讀完,末一句是“千秋功罪付史評”,對他竟是有責備更有諒解。莊侖樵當下“不覺兩股熱淚骨碌碌地落了下來”。威毅伯笑嘻嘻告他這是“小女涂鴉之作”,莊侖樵聽后立起身來“正色”贊美。威毅伯又笑托他替女兒物色配偶,且規(guī)定“要和賢弟一樣”,還“忽然很注意地看了他幾眼”。莊侖樵心下明白,出來就托人去求婚,威毅伯自然是“一口應(yīng)承了”。
曾樸像一切名士派的文人一樣醉心于制造佳話,也一樣地容易弄巧成拙,因為上面那個戲劇性的場面中威毅伯父女倆心照不宣,配合默契,聽上去簡直像是威毅伯精心安排了這次會面來賺莊入局。但是佳話總是為人樂道的,人們對這段姻緣,對其中的人際關(guān)系,似乎比對張、李二人在歷史上扮演的角色更感興趣。多少年以后的人談到張愛玲時,也免不了要把祖上的這樁傳奇婚姻拉來湊趣,仿佛如此一來,“張愛玲傳奇”便更添傳奇色彩。事實上,真正值得注意的倒是張愛玲本人的態(tài)度,有一次她對人說起,她祖母其實不大會作詩,外間傳的兩首詩(即《孽海花》中的兩首七律)也是張佩綸改過的。既是改作,說不定詩還寫在兩人婚后,果真如此,曾樸筆下的佳話便徹底“解構(gòu)”了。推論出此事的真相無關(guān)本書宏旨,關(guān)鍵是張愛玲的“透底”讓我們識得張愛玲其人:她不要傳奇,不要佳話。
李鴻章顯然器重張佩綸的才干,這才將他引為心腹,他住在天津時,張也一直隨他在幕中。但是二人雖成了翁婿關(guān)系,張佩綸“清流黨”慷慨言事的書生意氣似乎并未全部收斂。1900年他協(xié)助李鴻章與八國聯(lián)軍各國代表談判,因在對俄國的態(tài)度上與李鴻章的意見不合,拂袖而去,回到南京,從此稱病不出,絕足官場。同輩中張之洞做了兩湖總督,吳大澂是江蘇巡撫,盛宣懷是郵傳大臣,他們偶或路過南京,故人相逢,把酒言歡,張佩綸曾慷慨悲歌,泣下數(shù)行。
他是“學而優(yōu)則仕”,由科考的“正途”做的官,也像古來掛冠歸隱的文人一樣,過起學者生涯。他在流放期間著有《管子注》二十四卷、《莊子古義》十卷,此際又寫有《澗于集》、《澗于日記》等。(所以胡蘭成化名張鼎儀在溫州潛逃時冒稱張佩綸后人,溫州宿儒劉景晨聽了要說,那是有家學淵源的了。)張愛玲小時聽長輩影影綽綽談些祖輩的事,有時也想把未聽明白處向大人問個明白,大人敷衍她,說全在爺爺?shù)臅飳懼?,她便抱了一大堆來,半懂不懂地看。她看的也許就是《澗于日記》之類。
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
張愛玲的祖母
張家在南京的宅第是張佩綸為了與李家千金的婚事購下的,此處原為清靖逆侯張勇的府園,有三幢三十六間房屋,張以重金買下后又大加修飾,府園中的一處冠名為“繡花樓”,專供其妻李氏居住使用。民國以后此宅園幾經(jīng)易手。1928年10月國民政府立法院成立,立法院院長胡漢民慕名選它做了立法院的辦公用房。誰知等著他的是一聲虛驚。據(jù)說胡漢民高高興興搬進來以后,這樓房一反常態(tài),沒有一天安寧過,每到夜晚邊房上下門扉在無任何外力作用的情況下竟倏忽無聲地自動打開,令人毛骨悚然。更奇的是胡的一位膽大心細、臂力過人的貼身警衛(wèi)不明不白在樓內(nèi)開槍自殺。此事傳開后,軍政要員及立法院的全體職員都為之驚愕,胡漢民居然為此搬到了別處去定居。
張家的后人若聽到此事不知會作何感想,想他們的先人壯志未酬,郁郁而終,死難瞑目,陰魂不散?不管怎么說,張佩綸1903年確是在這里謝世的,而張愛玲的父親也是在這里娶了南京黃軍門(軍門相當于如今的省軍區(qū)司令員)的小姐。大概因為父母生長在南京,又有祖籍安徽的口音,張愛玲后來說她的母語是“被北邊話與安徽話的影響沖淡了的南京話”。她們家后來搬到南又搬到北,有些用人也是從南京帶出去的,《私語》中寫到的令她感到親切的“毛物”一家便是,她也因他們而“對南京的小戶人家一直有一種與事實不符的明麗豐足的感覺”。張家、黃家在南京肯定有不少親朋故舊,張愛玲也去過南京,所以才有機會糾正她幼時的想象,而在《十八春》中,她寫到沈世均在南京的家,寫到顧曼楨的南京之行,對南京的風俗習慣、景物、建筑雖著墨不多,卻能寫得相當準確傳神。
張家的人對張佩綸似乎大多都無好感,張的姑姑、母親都不喜歡他,說他的相貌與漂亮的祖母不般配。這似乎是老太君態(tài)度的遺留。當年李鴻章的夫人初不允這門親事,除了嫌張佩綸偌大年紀,又是“囚犯”之外,也嫌他其貌不揚。李鴻章在外威風八面,在家卻是懼內(nèi),夫人哭鬧著不依要拼老命,他也束手無策,后來還是小姐本人“巨眼識英豪”,決意要嫁,這才成了好事。張愛玲似乎是繼承了祖母的立場,她根本沒見過祖母的面,卻說祖父好。她不見得同祖母一樣,傾慕祖父的才,那么她是從親戚的言談議論中,從祖父的手稿中感到了他是一個“真人”,還是祖父大起大落、坎坷顛沛的際遇更能讓她聽到“人生的回聲”,更給她一種寥廓浩茫的“身世之感”?
有李鴻章、張佩綸這樣的先人,出身這樣的顯赫門第,張家的后人是難做的。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祖上的余蔭令后人得享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先人打下江山,攢下家業(yè),后人再要想光宗耀祖,逾越先人,也就難了。于是顯赫的過去成為無形重壓,令后人感到難有作為(且境況也允許他無所作為),掮不動這重壓者即得軟骨病,成遺少,成無用之人,張愛玲的父親、弟弟都是如此。張家上上下下似乎都是一半生活在現(xiàn)在,一半生活在過去,生活在先人的陰影里。張愛玲小時候常聽到父親與客人親戚高談“我們老太爺”,親戚甚至男女仆人也常是口不離“老太太”、“相府老太太”之類。大約議論昔日繁華是他們最風光得意的時候。
張愛玲出名后,也有人說她念念不忘自己的貴族出身:“張愛玲在發(fā)表文章之余,對于她自己的身懷‘貴族血液’,卻是‘引為殊榮’,一再加以提及,俾眾周知。”此說不知是否屬實,即使果真如此,我們也還可以找到一些反證,證明她不想沾祖上的光。《古今》編輯周黎庵某次見到她,曾向她問起與張家的關(guān)系,她含糊其辭,顧左右而言他。倒不是她想隱瞞她的出身,或是不愿提及她們家的“從前”。她自小就有幾分矜持,是多長了個心眼的人。她想弄明白《孽海花》中的故事,抱了爺爺?shù)募右粋€人看,“典故既多,人名無數(shù),書信又都是些家常話。幾套線裝書看得頭昏腦漲”,但是她不好意思問先生,因為問起這些就“仿佛喜歡講家世似的”。
這種心態(tài)也保持到她成年以后。《流言》中有好幾篇自傳性的散文,對其家世從未正面交代一句,說明她不愿借祖上的光來讓讀者增加對她的興趣。當時關(guān)于《孽?;ā啡宋锸兰业摹翱紦?jù)”很是熱鬧過一陣,她則從不湊趣,有意識地與遺少及名士派的文人保持距離。她的這種態(tài)度有時甚至給人清高自恃的印象。從她的文章看,似乎只是在她晚年以后,她才能夠做到不撇清高亦不自得自恃,心平氣和地面對她們家的不尋常的“從前”。
隨著時間的推移,張愛玲盡可不必去多那份心了,知道“張愛玲”這個名字的人越來越多,張佩綸的宦海浮沉、風流佳話則隨了老一輩的逝去漸漸成為一段模糊不清的記憶。遙想幾十年、幾百年之后,張佩綸,甚至李鴻章也許都已成為只是在歷史學家書齋中出沒的歷史剪影,而張愛玲則會像她喜歡的李清照一樣,與后世的中國讀者相覷相親。到那時,張家的后人打開他們的家譜,值得他們炫耀的也許不是那位顯赫一時、在政壇上叱咤風云的祖先,而是寫出了《傳奇》、《流言》、《秧歌》的張愛玲。
- 張府所在地即在現(xiàn)今南京市白下路273號南京遠洋航運學校校園內(nèi),冠名為“繡花樓”的三幢古式樓房有兩幢已毀,僅東側(cè)的一幢十二間仍存,被南京市政府列為文物保護單位。
- 潘柳黛:《記上海幾位女作家》,引自楊翼(編撰):《奇女子張愛玲》,香港,奔馬出版社,24頁。
- 參看《古今》總第50期(1944年10月)周黎庵為懺庵的《李鴻章與張佩綸》加的編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