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人民與中國政治(下)

散簡續(xù)存(下)(張中行全集) 作者:張中行 著


中國人民與中國政治(下)

這就使我們想到現(xiàn)在當下的實際問題。有人說,目前中國政治上的最大危機是不統(tǒng)一,所以挽救之道是先求統(tǒng)一。此話自然不錯,原因是,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沒有見到一個人膽敢在嘴里贊揚分裂。至于在心里,那顯然是另一回事。但這也可以暫放下不管;在這里,我們急切需要知道的是統(tǒng)一的辦法。關于辦法,正如我們所見所聞,已經(jīng)被人想到的是融合各黨各派。這說起來是非常動聽的,尤其當聽的人恰好也是某黨或某派中的一分子的時候。既然里面已經(jīng)有“我”,這便很好。至于里面有“我”之所以便會好,其理由自然只有已經(jīng)屬于黨或派的人能知道;一般不屬于黨或派的人是一定會茫然的。因為一直到現(xiàn)在,說句老實話,一般人民還不知道自己應該屬于何黨何派,或最好委托何黨何派為代表,甚或也不知道所謂黨、派、代表也者究竟是什么事物,以及它們與自己的安全和飯碗之間存有怎樣的微妙關系。依照傳統(tǒng)的習慣,人民是還在那里靜候納稅,靜候用大量之稅所換來的暫時清平。在一般人民的眼里,清平與躲開政治乃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但這就很糟,因為其結果不只是人民的判斷陷于錯誤,并且也是各黨各派的“飄高”。也依照傳統(tǒng)的習慣,飄在高處的人一定就變成官僚,縱使是基礎不穩(wěn)固的官僚。

因是,我們可以知道,能否統(tǒng)一的關鍵并不在于各黨各派的能否聯(lián)合,而在于參加聯(lián)合的各黨各派能否“真”代表一般人民。如不能代表,則它們不過是官僚的集團,而聯(lián)合通常是會使營求私利減少方便的,所以凡是本質(zhì)是官僚的集團必都不高興聯(lián)合。這自然也會有例外,不過對于人民仍是一樣的,正如捐稅總額為十與分額為二五之為一樣。統(tǒng)一之為有利是把人民和國家放在前面的看法;如放在前面的不是人民和國家,那顯然便成為另一回事。這說起來便是,就是在現(xiàn)在,一般人都在以救國為要務的時候,于聯(lián)合之中求統(tǒng)一是仍會遇見阻礙的。挽救之法——依照上面的推論——是由人民作主張,或說是,推行現(xiàn)在忽而又變成時髦的民主主義。

以民主為基礎求統(tǒng)一是穩(wěn)妥的辦法,卻未必是容易的辦法,因為那等于我們把統(tǒng)一的困難推給民主,而真民主之不易,又至少等于真統(tǒng)一之不易。所以然者,理由是,在實行的時候,為政治之指導原理的民主主義必須以“多數(shù)人的意見是正確”為不容疑的假定,而此假定——不管它本身的價值如何——又必須以二事為輔助,除非我們不愿意我們所信奉的民主主義走出書本。輔助民主主義的二事是,一,多數(shù)人的意見必能使政府遵從;二,一般人民都樂于且慣于在政治上表示意見。可是,在中國,直到現(xiàn)在為止,此輔助民主主義的二事是可以做到的么?顯然并不然。

不然的原因是,我們的政治的本質(zhì)還沒有好過官僚政治,而官僚政治,又不幸與我們一般人民傳統(tǒng)的對政治的態(tài)度有如上所述那樣密切的關系。因是,我們目前所遇的困難問題便不只是政治問題,而是更廣泛的人民的教養(yǎng)問題,甚且也許是整個的文化問題。這里還是專說政治,“真正的”民主之能夠撲滅官僚政治是不成問題的,成問題的當然是如何方能實現(xiàn)真正的民主。據(jù)我們所知,尤其在目前的中國,真正的民主政治之推行顯然須以二事為首要條件,其一是,一般人民須把過問政治看成是責任,這就是說,認為管政治正等于管自己的事,所以常常懷有熱情,其二是,一般人民在政治上須有不甘心作奴才的決心或習慣。離開前者,一般人民必會對政治表示躲閃,就像我們的祖先所慣于做的那樣;離開后者,一般人民必會缺乏改革的勇氣,其結果必會照舊縱容一個與民主精神恰相反對的官僚政治。

為了真正的民主政治之成功,只是在口號上說人民已經(jīng)覺醒是完全沒有用的。自然,就是較進一步的告訴人民說,政治與他們的關系不只是納稅也仍是沒有用。有用的力量只能生于真覺醒,這就是說,必須人民自己從內(nèi)心相信,他們與政治的關系不只是納稅,而且,假如他們喜用積極的話表示,他們可以說,唯有自己是自己的主人。這在現(xiàn)在,正如我們張目所能見,還是我們的一般人民所不敢想象的,因為我們的過往政治沒有能做一個樣子給他們看。固然,在將來,他們是總會自動地去造一個自己高興看的樣子的;不過我們的問題是在現(xiàn)在。

老實說,在現(xiàn)在,我們不能太性急,因為,為民主之主的一般人民的態(tài)度還不夠積極,或不夠準確。但同時,我們又不得不性急,因為,如前面所述說,我們需要統(tǒng)一,也需要一個與官僚政治迥然不同的新政治,以及等等,而這一切之實現(xiàn),都必須以民主政治之真成功為基礎。所以,歸結一句話,仍是,想救中國,必須一般人民把原來的躲閃態(tài)度變成挺起身參加斗爭。

就中國人民的傳統(tǒng)態(tài)度說,此劃時代的大轉(zhuǎn)變自然是不太容易的;不過萬幸,我們的現(xiàn)代歷史已經(jīng)保證此種轉(zhuǎn)變不只是極端必要,而且是非常可然。在這里,我們把足資保證轉(zhuǎn)變的力量舉出兩種,其一是,緊迫的政治環(huán)境不容人民再躲閃,其二是,幾十年來的革命或進步勢力使有些人民逐漸明白或熟練于不必再躲閃。先說前一種,與中古的生活相比,我們現(xiàn)代的生活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一切都離不開政治。亞里士多德說人是政治的動物,而我們現(xiàn)在,一個公平的說法應該是,被政治統(tǒng)轄的動物。政治的勢力強迫人向西,人便須向西,反之,便須向東。當由東或西走回來的時候,政治的勢力又常常給人送來使人莫明其妙的所謂主義也者,強人“表示”信。這之后,有些人大概會感覺麻煩了,于是而想拿一支香煙來解救,然而可惜,在香煙盒子上也早已貼上與政治之生命非常有關的什么特稅票。人民想逃是逃不脫的,因為戶口薄上有名,走路須帶身份證,而且更不幸的,就是中古時代的人們所熱慕的山水之間,也早已布滿了特工。所有這一切都迫人明白,政治原來是如此不可輕視的事物,人們的生活屬于它,所以它就是人們的生活,再像過去那樣的躲躲閃閃是不中用的了。

其次,提起近幾十年來的革命或進步勢力,它之在中國革新史上的貢獻是用不著贅述的;而且,就是在現(xiàn)在,當中國的內(nèi)憂外患都使我們不得不加以警戒的時候,我們有時仍會由于想到已經(jīng)保有如此強韌的勢力而感到安慰,甚至愉快。說一句干脆的話,中國復興或革命事業(yè)之能否成功,就全看我們能否善于保持此勢力,培養(yǎng)此勢力,以及利用此勢力。在沒有成功之前,一切是尚在不定中的,因為遍地還布滿荊棘。

說到本題,我想,中國一般人民對政治的傳統(tǒng)態(tài)度——就其所致成之結果而言——亦是不可輕視的阻礙力量之一。對政治的躲閃態(tài)度在中古時代常常使人變成隱士,而在現(xiàn)在,則很容易使人流于磕頭主義,或至少是等待主義。因為人們是總要活的,所以為了避免大危險,似乎就不如磕頭之為有益。不久以前,我親身聽見鄉(xiāng)村的人告訴我說,在兩種敵對勢力交錯地方,鄉(xiāng)村的人通常是使家中的主腦人物代表或分頭代表兩種主義,因而也同時做兩種相反的工作。他們既要宣揚大東亞理念,又要信奉共產(chǎn)主義,既要修碉堡,又要掘地道。但這不過是住在交錯的地方;至于不處在交錯地方的人們呢,據(jù)我們所知,有些簡直就更糟。有權勢的人說煤是黑的,隨著說不錯,有權勢的人說煤是白的,也隨著說不錯??傊?,一切都恰如有權勢的人所希望的那樣美妙,所以不勝感激涕零之至。感激之后又能怎樣呢?顯然是并不能怎樣。因此,或不因此,有些人乃不屑于跪下去,但同時也并不就立起來去參加斗爭,他們是寧愿等著。等什么?自然是等旁的人們在不久的將來把太平盛世送來。

而其實,假使多數(shù)人民都像等待主義者這樣在等,太平盛世是永遠不會來的。歷史的教訓是,假使人民不自己起來爭取作主人,他們便一定會被迫作奴才,由奴才所支持的政治也一定是官僚政治。所以,歸結起來是,我們的政治現(xiàn)狀之所以會成為現(xiàn)在這樣,其責任至少有一部分應該由一般人民負。這意思顯然也可以或最好由積極方面說,就是,也唯有當一般人民肯負責的時候,我們的國民革命的大業(yè)才會有成就。中國人民是中國政治的母親,因而中國政治不過是中國人民的性格的反映。過去的是過去了,我們未來的正確路線是,以既有的革命或進步勢力為基礎,展開一個較之過往遠為廣泛的以一般人民為主體的政治運動。

張行健

《上海論壇》…194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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