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嗚呼文化!嗚呼文化人!

散簡續(xù)存(下)(張中行全集) 作者:張中行 著


嗚呼文化!嗚呼文化人!

我們通常用文化一詞有廣狹二義,廣義指人類為利生而創(chuàng)造的一切,狹義指差不多可以用三十二開或十六開本印出來的那些事物。在這里,寫在嗚呼之下的文化,當然是用其狹義。至于嗚呼,其意義不異于我們在祭文中所常見的那個嗚呼,具體說是“死去了”。

命題不祥,原因是有許多睜眼便見的事實,使我不忍順應大勢去做萬年頌。其實假使忍心去做,我是也可以做得來的,因為,在我的書架上還可以找出《大題文府》一類書充范本。但我,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罷,卻寧愿或不得不想一些較為不堂皇的事。其中之一是,有一個原來也是文化或實在應稱之為“叫化”人的朋友,因為不能再餓下去,乃改業(yè)去販賣駱駝牌紙煙而竟發(fā)了財。這就不免于使一些還像我一樣的叫化人大動其心。

此或者由于凡所謂文化人的心都“唯物論”的不堅定么?似乎也未必。其實,至少是我個人以為,對于孟子的所謂“不動心”,一般所謂文化人的心是常常向而往之的,但也是依然唯物論,心之不動不幸竟不得不以尚有吃飯的機會為基礎。慚愧我們還不得不吃飯,可憐我們竟不能有飯吃。于是,當事實已經(jīng)證明再叫化下去必致餓死的時候,所謂文化人也者也就難得不動心了。在此原則下,近來有些可感激的朋友便常常勸我從速改行,而我也就常常不能不動心,雖然在事實上,即是連辱勸的朋友,自己也終于還沒有能改行。且說這些肯辱勸的朋友中的一個是已經(jīng)“沒落”到非賣書不足以維持閉戶讀書的時候了,所以方抱著打破矛盾的決心來約我一同去什么地方販賣駱駝牌煙卷。而我,對于舊業(yè)是不敢留戀的,因為,幾月以來,我的唯一職業(yè)不過是每周二小時的偽大學的偽講師。月薪的確數(shù)是所謂偽幣一千五百六,折合“價值高”的法幣是三百一十二,以之應付衣,則可換成藍布一尺二,以之應付食,則可換得“高等人”吃的米面三斤半,老百姓吃的米面六斤十二兩,以之應付住,則可以租到三等房二分之一間,假使房東寬厚到竟不要壓租,以之應付行,則恰可以坐洋車從寒舍到前門去兩次,以之應付所謂奢侈品,則恰可以換駱駝牌煙半盒。固然,以叫化為業(yè)的人是不配吸煙的,而且似乎也用不著去前門,但飯是總還要吃的,所以聽到有機緣可以使自己和妻子不餓死,便難得不動心了?!聦嵣?,我卻還在這里寫文章,這并不是因為舊習太難改,或尚且希望每千字能換來價值十個燒餅的偽幣五百元,而是因為有一些不僅與自己相干的慘痛感覺存在心里,而即使之隨我一同去賣駱駝煙實在非心之所愿。此慘痛的感覺是,我們的文化正在走向死滅,而為了國家和民族的不滅亡,以及后我們而生的子孫,不再像我們這樣受苦難,文化本來是不當走向死滅的。現(xiàn)在,我們似乎都在幻想向天空飛,而在事實上,我們所見的一切不過是正在用刀砍翅膀。

固然,所謂文化人也者實在是未必能使國運向上飛的,尤其是我自己,我想,即使是已經(jīng)叨光被裝上翅膀,其結果之仍將長此蹲在地上,大概是不可免的罷?不過,這里我們所面對的問題,不是有否一些無足輕重的文化人已經(jīng)被餓死,而是我們的文化,是否真像我所憂慮的那樣正在走向死滅。顯然,解答此問題之權利是推在“事實”手里。那么,就請看事實也好。我們還是由遠而近罷,據(jù)報載,在“勝利”之前,也是可憐到不能改業(yè)的一些重慶文化人,竟不殫煩而開了一個什么總成績的檢討會,結論是一切都死光。此結論似乎是有些夸張的,因為,既然在開會,則可推知至少還有一些尚有精力說都死光的人們在活著。不過無論如何,其為不景氣是總當不假的。這在戰(zhàn)時想當是不可免的了。若然,那就像大學教授之不得不抱子投江一樣,都是戰(zhàn)時之應有的小點綴,雖然說到點綴,它還有另一方的意想不到的舒適和闊氣。但這也都可以放下不提,因為那是在戰(zhàn)時。至于在戰(zhàn)后,則,也是據(jù)報載,在大后方的成都,為未來國家棟梁之師表的一群小學教員餓得不能再上課了。如何方能不餓呢?據(jù)救育局長表示是,必須市長能掘到金礦。

究竟是在大后方,他們還能想到金礦,至于在光復區(qū),人們的心理就顯然不同了。我們撇開經(jīng)濟方面的事不說,因為那總是多少開本之外的事物。在之內(nèi),自日本倒下去之后,正如我們所記得,出版事業(yè)之暴興是簡直會使人頭昏目眩的,而不久,恰如飛過一陣暴風雨,一切又復歸于沉寂了。說起這原因自然也有很多;我們還是先由靠前的說,有一件事,當使之與后來的“忽而”對比的時候,它顯然有些太“忽而”,此事即是,人們竟忽而發(fā)瘋似的忙于去出版?;蛘呤怯捎谙氚l(fā)財嗎?據(jù)我所知,有些人是在預計中就甘心賠錢的。那么,為什么呢?自然是因為,誠心相信,自彼時起,一,我們可以不再奉旨去喊大東亞,二,我們可以不再因為說幾句良心話而被抓入憲兵隊,三,還有更重要的是,我們的一般缺乏知識的同胞急需有人發(fā)瘋似的忙于去出版。而結果,有人就真發(fā)瘋了。而不幸,不久之后,就是曾經(jīng)發(fā)瘋的人也已經(jīng)明白,不久之前的一切幻想,不過是發(fā)了瘋。

這個忽而“復原”的原因,正如前面所說,也有很多。其一是經(jīng)濟的,報紙一領價由一千多回升到四萬,此人人所能見者也;卻不是人人所能想到。其為難于想到,正如光復之后之更沒有飯吃之難于想到。此之為物質的當頭一棒,在理論上它也許是不值得重視的,因為我們是東方人,據(jù)說最怕的是精神的冷水澆頭。此冷水即是,其二,非常時期管理一切出版物的暫行辦法。辦法雖僅是非常時期之暫行,而政府之暫時不歡迎則是確實的,于是而人們乃一“忽而”。原來我們還是處于“照?!钡姆浅?!這之后是泄了氣。不過氣之泄而至于了,則還有待于第三種更根本的原則之加入,此原因是,由于睜眼看看國家大事,便忽而覺得,還是囤積一些米面的好。積三月之經(jīng)驗,一般人漸漸明白,在某一段不太短的時期之內(nèi),我們的切身問題是如何能活下去,不是如何能好起來。若然,則與其冒險而去出版,何如改信,“天下原來是一家,國事無妨管他媽?!?/p>

然而,說起國事,我們是不當即以一句“管他媽”而便踢之于門外的。在現(xiàn)在,門外事之必會影響到我們正不亞于門內(nèi)事。大概就是因此,有些人乃不忍退轉來,而是迎上前去謀改善。至于改善之道,則公認的是民主主義之“真”實行。說到民主主義,它或者竟真是救國的妙藥么?此是一個問題也;卻不是本文所當答復的問題,因為我們在這里所談的是文化之嗚呼。但這也就使我們不得不想到民主主義。我的意思是,假使我們的文化不幸而竟至急轉直下地走向嗚呼了,則我們——至少在文化事業(yè)沒有復興之前——便不再能實行民主主義,或不再能“真”實行民主主義。這之后,假使民主主義真是救國的妙藥,而且是唯一的,則文化嗚呼的結果不正是國家或民族的衰頹甚至滅亡么?

也許有人會疑惑,為什么文化嗚呼的結果竟會這樣。而其實,其理之為顯明是簡直用不著說的。撇開政治的良好形式不談,民主主義之所以為唯一的救國妙藥,是由于我們不能找到另外的能夠使我們渡過內(nèi)政難關的路。若然,則之后,我們應該做的顯然是,就“真”去實行民主主義。然而,請肯睜眼的先生們?nèi)タ纯次覀兡切槊裰鲊鞯耐T!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是連選舉是怎么一回事都還不知道,他們所切求的不過是不因為不能忍受而就真死去,其上焉者是壓在上面的政治勢力會減輕,縱使是一點點,其在上焉者是最好與政治有關的一切冊簿上都漏掉他們。但是在另一面,就是近在明年杏子初上市的時候,有些自稱為足能代表他們的人們即將集在一起替他們決定國家大事了!是之謂民主。

有些人正想在半空中筑宮殿,而此宮殿的基礎則是一陣大風會吹散的空氣。于是宮殿不成,剩下的仍是一堆亂七八糟。之后是,如甘心安于亂七八糟也就罷了,不然,則仍不得不由下層的基礎建筑起,這就是說,我們還需從頭來做教養(yǎng)人民的工作。欲速則不達,何況所謂速也者其實是為某種難割舍的事物作遮掩。

而說到此處,我們的論題便又轉到前面來,為救國,我們不得不趕快做教養(yǎng)人民的工作,而此工作,則是只有文化和文化人能肩起來且應當肩起來的。我們急需的是文化的繁榮,文化人及其工作的自由奔放,而事實呢,可嘆,則是急轉直下地走向死滅。嗚呼!

最后,說起來慚愧,所謂文化人也者竟不幸而不能不吃飯,于是而我想到,也許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地曾聽到賣駱駝煙而不能不動心罷?若然,則此文或可作為一個共同的辯解用。不過無論如何,辯解是總不能當作飯吃的,那么,為了吃飯,也許還是趕快放下紙筆去賣駱駝煙的好。嗚呼文化!嗚呼文化人!

張行健

《大地周報》194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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