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對唐朝歷史有一點了解，一說到馬嵬坡肯定馬上就能想到那是貴妃楊玉環(huán)喪命的地方?！度圃姟分校瑔我浴榜R嵬”二字為題的詩歌就有近30首，而且這些詩歌幾乎無一例外寫到了楊玉環(huán)。既然如此，我們就簡單了解一下楊玉環(huán)和馬嵬坡的故事。

楊玉環(huán)本是壽王妃，壽王是玄宗皇帝的第十八個兒子，生母是武惠妃。武惠妃是誰呢？她是武則天的侄孫女。因為楊玉環(huán)長得像武惠妃，在武惠妃死后被玄宗納為妃子。我們不去管他們是不是亂倫，那已經(jīng)是個歷史問題了。反正玄宗皇帝得到楊玉環(huán)之后，對她寵愛有加，白居易在《長恨歌》中是這么說的：“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sup>①這話說得不過分，此前玄宗曾深愛著梅妃江采萍，楊玉環(huán)插一杠子沒梅妃啥事了。不僅如此，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但是，就在玄宗和楊貴妃享受愛情甜蜜的同時，安祿山卻在醞釀著驚天的陰謀，終于在天寶末年發(fā)動了“安史之亂”，這就是白居易《長恨歌》中所說的“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玄宗皇帝匆忙到成都避難，說得好聽點是避賊鋒芒，其實就是逃跑了，當然他沒有舍下須臾不可分離的愛妃楊玉環(huán)。但他哪里知道，他的隆恩卻帶給了楊玉環(huán)不能承受的生命之痛，讓這個花枝招展的名列四大美女之位的楊玉環(huán)竟然在逃難的途中香消玉殞。當逃難的隊伍來到馬嵬坡時，憤怒的士兵殺死了宰相楊國忠，并逼著玄宗皇帝賜死楊貴妃。為此，原本默默無聞的馬嵬走進了詩人的視野，比如李商隱《馬嵬二首》(其一)：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②

歷史記載，“安史之亂”平定后，玄宗派方士上天入地尋找楊玉環(huán)，白居易在《長恨歌》中是這樣說的：“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苯Y(jié)果還真在海外仙山找到了，而且楊玉環(huán)還記得當年七夕與玄宗在長生殿說的“愿世世為夫婦”的誓言。但是，李商隱一點兒面子也不給，一個“徒聞”就把這個事變成了虛妄。為什么呢？“他生未卜此生休”，這輩子都已經(jīng)這么悲催地結(jié)束了，還談什么下輩子??！接下來四句是倒敘的手法，又用宮中享樂生活和逃難馬嵬坡形成鮮明的對比，“虎旅傳宵柝”與“雞人報曉籌”相對，“六軍同駐馬”與“七夕笑牽?！毕鄬?，突出了今非昔比，而且暗示以往的享樂生活一去不復返了。尤其是第三聯(lián)讓人淚崩，曾經(jīng)那么恩愛的一對，甚至還譏笑過一年見一回的牛郎織女遠不如自己整日廝守那么柔情蜜意，可是轉(zhuǎn)眼之間卻在馬嵬坡陰陽相隔。

有人說，賜死楊貴妃表現(xiàn)了唐玄宗虛偽自私的一面，咱就別往玄宗的傷口上撒鹽了。從一個常人的角度考慮，兩個人生活那么久肯定是有感情的，好多詩歌中都寫兩個人愛得很深，賜死肯定心里很難過。當皇帝也有當皇帝的難處，要不李商隱怎么會用“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結(jié)尾呢？一紀是十二年，玄宗在位四十多年，因此說四紀，這是一個約數(shù)。當這么久皇帝首先說明了其本身的能力，可是他照樣不如平常百姓盧家能保住自己的妻子莫愁。類似的說法于濆也說過，他在《馬嵬驛》中說“當時嫁匹夫，不妨得頭白”^③，只不過他是站在楊玉環(huán)的立場上說的。

劉禹錫在他的《馬嵬行》中寫到了楊玉環(huán)被賜死的悲戚場面，“群吏伏門屏，貴人牽帝衣。低回轉(zhuǎn)美目，風日為無暉”^④，楊玉環(huán)也不想死，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次性消費，死了啥都沒了。“牽帝衣”非常富有畫面感，那種對生命留戀的悲切樣子如在眼前，再加上后兩句一襯托，風云為之變色，真是感天動地啊。關(guān)于楊貴妃是怎么死的，歷史上一直存在爭論，有被勒死的、懸梁自盡的、馬踏死的等種種說法。不過人家劉禹錫在這里卻說“貴人飲金屑，倏忽舜英暮”，是“飲金屑”死的。金屑指金屑酒，一種毒酒。楊貴妃喜歡吃新鮮荔枝，所以每天都有專人快馬運送。晚唐詩人杜牧《華清宮絕句》中“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⑤說的就是這件事。張祜在他的《馬嵬坡》中也寫到了楊貴妃和荔枝，不過是悲劇性的“塵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到馬嵬坡”^⑥，楊玉環(huán)已經(jīng)沒有這個口福了。

楊玉環(huán)一向被視為“安史之亂”的禍根，就是因為她，當年英明神武的玄宗皇帝整天沉浸在安樂窩中，以至于“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白居易《長恨歌》)，這才導致了“安史之亂”的爆發(fā)。但也有人為這個弱女子打抱不平：為什么把這么沉重的歷史罪責強加到一個纖弱的女子身上呢？黃滔看不過去了，他站出來寫了一首七言絕句，取名為《馬嵬》：

錦江晴碧劍鋒奇，合有千年降圣時。

天意從來知幸蜀，不關(guān)胎禍自蛾眉。^⑦

這首詩明顯是在替楊貴妃開脫。四川山清水秀，一直被帝王青睞，所以到四川避難就是天意，關(guān)人家楊玉環(huán)什么事？持這種態(tài)度的人還真不少，看來公道自在人心。狄歸昌寫過一首《題馬嵬驛》，這首詩也有人說是羅隱寫的，先不去追究作者究竟是誰，看詩里是如何說的吧：

馬嵬煙柳正依依，重見鑾輿幸蜀歸。

泉下阿蠻應(yīng)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⑧

這也是一首絕句。第二句“重見鑾輿幸蜀歸”是怎么回事呢？這件事寫的是唐僖宗，為了躲避黃巢起義，也像當年的玄宗皇帝一樣，躲到四川去了。唐僖宗可沒有像自己的那位玄宗老祖那樣寵愛哪位美女吧？但他同樣跑到了四川。作者就這件事替唐玄宗設(shè)想，阿蠻是唐玄宗的小名，這回你們可不能埋怨楊貴妃了吧？其實，拿唐僖宗為楊玉環(huán)鳴不平的人還有韋莊，他在《立春日作》中說：“九重天子去蒙塵，御柳無情依舊春。今日不關(guān)妃妾事，始知辜負馬嵬人。”^⑨“今日不關(guān)妃妾事”說得多么明白啊，唐僖宗逃難不關(guān)妃妾事，當年唐玄宗逃難就和楊玉環(huán)有關(guān)系嗎？她就是個替罪羊。

這么看來，關(guān)于楊玉環(huán)死在馬嵬坡的意義，就需要重新認識了。徐寅憋不住了，憤然寫了一首《馬嵬》詩，通過對比突出了楊玉環(huán)的偉大：

二百年來事遠聞，從龍誰解盡如云。

張均兄弟皆何在，卻是楊妃死報君。^⑩

想當年跟著玄宗逃難的大臣那么多，誰幫這個落難的皇帝解決問題了？就拿玄宗的寵臣張說那兩個寶貝兒子來說吧，一個叫張均，一個叫張垍，而且張垍還是玄宗的駙馬，你說玄宗對你們老張家多好啊。可是結(jié)果怎么樣呢？安祿山占領(lǐng)長安之后，這兩株墻頭草馬上就接受了安祿山安排的官職，這人品、氣節(jié)，和楊貴妃沒法比，“卻是楊妃死報君”，在這場戰(zhàn)亂中，只有楊貴妃用死來報答了君主對她的寵愛。這簡直是在指著那些達官貴人的鼻子罵，過癮！

對于楊玉環(huán)死在馬嵬坡這件事，還有更加奇葩的認識，那就是署名蜀宮群仙的《太真》詩：

春夢悠揚生下界，一堪成笑一堪悲。

馬嵬不是無情地，自邁蓬萊睡覺時。

你本是上界的太真仙子，為什么非要到人間走一遭呢？不過，既是相愛，就不要怨恨馬嵬坡是無情之地，你和玄宗皇帝早晚會在蓬萊仙境中再次相遇的。好灑脫的觀點啊。不過，從這一首詩里不難讓我們感受到，人生就是一出悲喜劇，有悲就有喜，有喜當然也會有悲。

不管如何，楊玉環(huán)死在了馬嵬坡，讓名不見經(jīng)傳的馬嵬坡成了亮點，為詩人帶來了創(chuàng)作的題材和對歷史的思考。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當年楊玉環(huán)受寵，“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白居易《長恨歌》)，可是看到“路邊楊貴人，墳高三四尺”(劉禹錫《馬嵬行》)時，人們也“生女愁傾國”(于濆《馬嵬驛》)了。人生無常，變化多端，從一個楊貴妃身上看得真真的。

注釋

① 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7月版，第943頁。

② 劉學鍇等：《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12月版，第336頁。

③ 〔清〕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4月版，第6925頁。

④ 〔唐〕劉禹錫：《劉禹錫集》，中華書局1990年3月版，第338頁。

⑤ 吳在慶：《杜牧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10月版，第221頁。

⑥ 〔清〕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4月版，第5843頁。

⑦ 〔清〕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4月版，第8131頁。

⑧ 〔清〕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4月版，第7907頁。

⑨ 〔清〕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4月版，第8005頁。

⑩ 〔清〕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4月版，第8188頁。

〔清〕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4月版，第97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