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農(nóng)

悠悠上古[1]，厥初生民[2]。傲然自足[3]，抱樸含真[4]。智巧既萌，資待靡因[5]。誰其贍之[6]？實賴哲人。

哲人伊何[7]？時惟后稷[8]。贍之伊何？實曰播植。舜既躬耕，禹亦稼穡[9]。遠若周典，八政始食[10]。

熙熙令德[11]，猗猗原陸[12]?；苣痉睒s，和風清穆。紛紛士女，趨時競逐[13]。桑婦宵興，農(nóng)夫野宿[14]。

氣節(jié)易過[15]，和澤難久[16]。冀缺攜儷[17]，沮溺結(jié)耦[18]。相彼賢達[19]，猶勤壟畝。矧伊眾庶[20]，曳裾拱手[21]。

民生在勤，勤則不匱[22]。宴安自逸[23]，歲暮奚冀[24]？檐石不儲[25]，饑寒交至[26]。顧余儔列[27]，能不懷愧？

孔耽道德，樊須是鄙[28]。董樂琴書，田園弗履[29]。若能超然，投跡高軌。敢不斂衽，敬贊德美[30]。

【題解】

“勸農(nóng)”者，勸勉農(nóng)耕也?！妒酚洝の牡奂o》：“其于勸農(nóng)之道未備，其除田之租稅。”

【注釋】

[1] 悠悠：久遠。

[2] 厥初生民：《詩·大雅·生民》：“厥初生民，實維姜嫄。”厥初：其初。

[3] 傲然自足：意謂自足而無他求，遂能傲然也。石崇《思歸引序》：“傲然有凌云之操?！薄妒勒f新語·文學》劉孝標注引《名士傳》曰：阮修“傲然無營，家無擔石之儲，晏如也”。

[4] 抱樸含真：意謂保持樸素真淳，即保持未曾沾染名教與智巧之人性。淵明認為上古生民保有人之樸素與真淳，最為可貴。

[5] 智巧既萌，資待靡因：意謂上古生民抱樸含真之時，可以傲然自足，智巧既已萌生，欲廣用奢，反而無從供給矣。智巧：《老子》十八章：“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薄独献印肥耪拢骸敖^圣棄智，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巧：技巧，技能，見《說文》、《廣韻》。資：供給。《戰(zhàn)國策·秦策四》：“王資臣萬金而游?！备哒T注：“資，給。”待：供給，備用?！吨芏Y·天官·大宰》：“關(guān)市之賦，以待王之膳服?！编嵭ⅲ骸按?，猶給也?！庇?，《周禮·春官·小宗伯》：“辨六尊之名物，以待祭祀、賓客?！编嵭ⅲ骸按撸惺聞t給之?！?/p>

[6] 誰其贍之：意謂誰將使之富足。贍：充足?！赌印す?jié)葬下》：“亦有力不足，財不贍，智不智，然后已矣?！?/p>

[7] 伊何：惟何?！冻o·天問》：“其罪伊何？”王逸注：“其罪惟何乎？”

[8] 時惟后稷：《詩·大雅·生民》：“載生載育，時維后稷。”毛傳：“播百谷以利民?！睍r惟：是為。后稷：周人之始祖，相傳姜嫄踏上帝足跡懷孕而生。善農(nóng)作，曾任堯、舜之農(nóng)官，教民耕種。

[9] 舜既躬耕，禹亦稼穡（sè）：《史記·五帝本紀》：“舜耕歷山?！薄墩撜Z·憲問》：“禹、稷躬稼而有天下。”躬耕：親身耕種。稼：播種。穡：收獲。

[10] 遠若周典，八政始食：意謂遠古之經(jīng)書如周典者，以食為八政之始也。周典：指《尚書》，其《周書·洪范》載“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始食：以食為始。淵明《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旱稻》：“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p>

[11] 熙熙：和樂貌。令德：美德。此言古之哲人。

[12] 猗猗（yī）：美盛貌。原陸：高而平之土地。

[13] 紛紛士女，趨時競逐：意謂在哲人之感召下，眾士女紛紛趁時競相耕作。紛紛：眾多貌，絡繹貌。士女：《詩·小雅·甫田》：“以谷我士女?！蓖跏遽骸豆{證稿》引《呂氏春秋·愛類》：“神農(nóng)之教曰：‘士有當年而不耕者，則天下或受其饑矣；女有當年而不績者，則天下或受其寒矣?！壁厱r：此指趕農(nóng)時。

[14] 桑婦宵興，農(nóng)夫野宿：意謂在哲人之感召下，農(nóng)夫桑婦亦勤于勞作。宵興：天尚未亮即已起身。野宿：夜晚住宿于田野之間。

[15] 氣節(jié)：猶節(jié)氣，一年二十四節(jié)氣皆與農(nóng)業(yè)有關(guān)。

[16] 和澤：溫和潤澤之氣候。淵明《和郭主簿》其二：“和澤周三春?！?/p>

[17] 冀缺攜儷：《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初，臼季使過冀，見冀缺耨，其妻馌之。敬，相待如賓，與之歸。”儷：夫婦。

[18] 沮溺結(jié)耦：《論語·微子》：“長沮、桀溺耦而耕。”結(jié)耦：合耦。耦：并耕。

[19] 相：看。賢達：有才德、聲望之人，此指冀缺、長沮、桀溺等。

[20] 矧（shěn）：況且。伊：代詞，此。庶：眾民。

[21] 曳（yè）裾拱手：形容無所事事。曳裾：拖著大襟。

[22] 民生在勤，勤則不匱：用《左傳》宣公十二年成句。匱：缺乏。

[23] 宴：安逸。

[24] 歲暮奚冀：意謂年終何所希望耶？無所收獲也。

[25] 檐（dàn）石不儲：意謂連很少糧食都無儲存。檐：量詞?！秴问洗呵铩ぎ悓殹罚骸扒G國之法，得五員者，爵執(zhí)圭，祿萬檐?！备哒T注：“萬檐，萬石也?！遍苁阂粨Z食，言糧少。

[26] 交至：俱至?！缎栄拧V言》：“交，俱也?！?/p>

[27] 顧：看。儔列：猶同伴之輩。

[28] 孔耽道德，樊須是鄙：意謂孔子樂于道德而鄙視農(nóng)耕?！墩撜Z·子路》：“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垖W為圃，曰：‘吾不如老圃?！t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樊須，字子遲。耽：樂。

[29] 董樂琴書，田園弗履：意謂董仲舒樂于琴書而足不至田園?！妒酚洝ざ偈?zhèn)鳌罚骸耙灾巍洞呵铩?，孝景時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受業(yè)；或莫見其面，蓋三年，董仲舒不觀于舍園，其精如此。”

[30] 若能超然，投跡高軌。敢不斂衽，敬贊德美：意謂如能超然于衣食需求之上，投足于孔子、董仲舒之高尚道路，雖不務稼穡，敢不尊敬贊美乎？否則，不可不從事農(nóng)耕也。淵明《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zhuǎn)欲志長勤。”與此意近。斂衽：整理衣袖，表示恭敬?！稇?zhàn)國策·楚策一》：“一國之眾，見君莫不斂衽而拜，撫委而服?！?/p>

【評析】

一章、二章、三章、四章，言農(nóng)業(yè)之興及農(nóng)耕之樂。五章，勸農(nóng)，從正面說來。六章，勸農(nóng)，從反面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