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難以置信,但真實存在
伊麗莎白·史密斯和喬治·費邊,1916年夏攝于河岸。
河岸的一間小屋里住著位裸體女子[110]。這是在日內(nèi)瓦鎮(zhèn)上廣為流傳的故事。據(jù)說這名女子年紀不大,大約十幾歲或二十歲出頭。小屋的門頭上掛著一塊標識,上面寫著“費邊”[111]。
故事在口耳相傳的途中變了味。人們傳言河岸的小屋里住著的都是費邊為了滿足欲望[112]而豢養(yǎng)的美人。有人看到過她們寬衣解帶的樣子??偣参迕樱灿腥苏f是十個。
有關費邊和他的奇怪實驗室的謠言總是在莊園附近的農(nóng)場小鎮(zhèn)間傳播。莊園是私人領地,只在特定時間對公眾開放。一堵石墻保護著這350英畝土地的一部分,還有費邊雇用的保安在周圍巡邏。入夜時分,河中島上的燈塔就會用代碼向闖入者發(fā)出持續(xù)警告:兩道白色閃光[113],接著是三道紅色閃光,表示“23-skidoo”(1),即“禁止進入”。有時在周日,費邊會向當?shù)鼐用耖_放河岸以示善意,仿佛一位仁慈的國王允許他的子民在城堡里漫步。由奧羅拉—埃爾金與??怂购与娏具\營的有軌電車[114],通常會馬不停蹄地從莊園旁駛過,同時被獲準停在河邊。人們從車上跌跌撞撞地走下來,懷著敬畏之心漫步在精致的日式花園中。然后到了周一,電車就不再停在河岸,人們不得不遠遠地猜測那兒可能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們聽到從莊園方向傳來巨響,聽起來就像炸彈爆炸[115]的聲音。他們目睹一架看似戰(zhàn)斗機的飛機在建筑物附近盤旋嗡鳴[116],發(fā)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轟鳴聲。媒體經(jīng)常稱他為“費邊上?!被蛘咧苯涌s略為“上校”。費邊顯然在進行軍事研究,但鎮(zhèn)上的人并不知道具體是什么。他們只能從報紙和雜志上搜集線索。費邊總是邀請記者和教授在可控條件下參觀實驗室,他們的報告稱河岸為仙境,一個超然物外之地。訪客對河岸眾說紛紜:
??怂购由系囊恋閳@[117]
費邊的殖民地[118]
芝加哥附近的一座奇跡實驗室[119]
美國最奇特,同時也是最美麗的鄉(xiāng)村莊園之一[120]
至于喬治·費邊本人,訪客是這么形容他的:
世界上最偉大的[121]密碼學家之一
在商業(yè)、文學和科學三個不同的活動領域同時獲得成功的人[122]
興趣廣泛的人[123]
既是巨頭也是主人[124]
芝加哥發(fā)明家[125]
身價數(shù)百萬的鄉(xiāng)紳[126]
河岸的預言家[127]
坐擁萬頃的哈里發(fā)[128]
從河岸離開的客人們主要講了兩個故事。一方面,訪客們散布關于費邊個人行為的離奇謠言和軼事,把他描繪成一位瘋狂的國王,“據(jù)可信人士[129]表示,”一家報紙寫道,“有兩匹活蹦亂跳、精心打扮的斑馬拉著一輛旅行車沖向日內(nèi)瓦車站……為了每日每夜和他見面?!边@些紙醉金迷的故事與實驗室里不可思議的科學實驗故事、解剖調(diào)查的蛛絲馬跡以及從舊書里推測出的神秘密碼信息交織在一起。
在建造實驗室之前,費邊時常因為更常見的大亨活動出現(xiàn)在芝加哥的報紙上:向政治人物捐款,在證券交易所召開董事會[130],人們自以為了解他的故事。這位出身新英格蘭富裕家庭的敗家子[131],16歲時在與父親多次沖突后從寄宿學校輟學。19世紀80年代,他離家出走,在西部游蕩了幾年,靠賣木材和鐵路枕木為生。之后費邊搬到了芝加哥,與父親和好,然后在老人去世后繼承了他的300萬美元遺產(chǎn)[132]——相當于今天的近1億美元——并接管家族企業(yè),也就是美國最大的紡織品公司之一,幸福費邊公司。喬治·費邊利用自己的推銷才能將公司發(fā)展壯大。在位于緬因州的幸福費邊紡織廠開始生產(chǎn)一種條紋泡泡紗布料[133]后,他將其命名為“小漣漪[134]”,這種神奇的布料不需要熨燙,還能抵御污漬,未經(jīng)染色的白色床罩經(jīng)過多次洗滌后依然能保持白色,“潔白如雪……床罩上的‘小漣漪’字樣是確保質(zhì)量的唯一標志……”
費邊從不自詡為利他主義者。“我不是天使[135],”他曾說道,“新英格蘭的棉紡織界里沒有天使,就算有的話也都會破產(chǎn)的?!钡谏械哪扯螘r間,他確實在為某種更偉大的善而奮斗,同時希望人們知道這一點。在空閑時間里,他自娛自樂搞起了科學。匹茲堡的鋼鐵大亨[136]們收藏畫作、古代和當代的杰作,報業(yè)大亨威廉·倫道夫·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很快要在加州建造一座擁有165個房間的城堡[137],里面放滿大理石雕像,費邊想得更遠?!澳承┯绣X人[138]熱衷藝術收藏、在里維埃拉過快活享樂或者揮金如土的生活,但他們都會厭倦的,”他說,“這就是我堅持開展科學實驗的原因,花錢去發(fā)掘大學里不會教的那些珍貴事物。你永遠不會嫌知識太多?!?/p>
1916年尚未有人成功分裂原子,尚未有人成功描述DNA的結構,抗生素不存在,阿司匹林、維生素[139]、血型和醫(yī)用X光都是在過去21年間被發(fā)現(xiàn)的,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剛剛誕生一年。在愛因斯坦看來,空間和時間是同一的,通過萬有引力相聯(lián)系,然而人們不知道如何理解[140]。他們來到河岸,了解到主要的科學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從托馬斯·愛迪生和尼古拉·特斯拉的私人實驗室中脫胎,因此他們準備相信一個充滿奇跡的新時代即將來臨。費邊瞥了他們一眼。他帶著他們從一個實驗室走到另一個實驗室,從一個奇跡走到另一個奇跡,這個曾經(jīng)離家出走的輟學少年在炫耀他的科學伊甸園。
似乎到處都在進行著實驗,甚至連費邊自己的別墅也不例外。一名來自《芝加哥先驅報》的男子震驚地發(fā)現(xiàn)一群蜜蜂[141]從別墅敞開的窗戶里飛了進來,費邊大笑起來。“這些蜜蜂只是到音樂室去儲存蜂蜜,”他說,“你看,因為我不信任那群蜜蜂,所以我把它們的蜂箱放在‘別墅’里,裝上玻璃,這樣我們就能觀察它們,看看它們有沒有使壞……這種長期的監(jiān)督能辨別出誠實的蜜蜂?!?/p>
一個晴朗的春日早晨,一名《芝加哥每日新聞》的記者來訪。費邊問他:“你會思考嗎[142]?不,我猜你不會。世界上99%的人都不會,所以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但我能讓你思考。在這里,所有人都是思考者。沒錯,先生,河岸社區(qū)里的150個人都是?!辟M邊戴著圓頂硬禮帽和淡紫色圍巾,穿著定制背心和禮服大衣,翻領上別著法國榮譽軍團的玫瑰勛章。他加了一句,說自己和其他人一樣“只是個員工”,河岸沒有所謂的上司,沒有出勤計時鐘,也沒有鐵一般的紀律。接著他從煙盒里取出一支金頭香煙,把它掰成兩半,然后拿著朝附近的猴舍走去。猴子們從費邊伸出的手中接過兩半煙,剝下煙紙,把煙塞進了嘴里。
“沒錯,”費邊繼續(xù)說道,“一個思想者的社區(qū)[143]?!彼延浾邘У睫r(nóng)場,向記者解釋他的科學家們是如何把牛、豬、羊凍成冰塊,然后再像意大利香腸一樣切成薄片,來研究它們的解剖結構。他炫耀了一下別墅旁的鴨子雕像和埃及王座,愉快地指出它們不是用大理石或石頭,而是用混凝土制成的,比石頭更耐用,還可以跟石頭一樣被雕刻。他指著荷蘭風車,吹噓說這座風車功能齊全,他曾經(jīng)用風車磨面粉給工人們烤新鮮的面包。他邀請記者進入聲學實驗室,這座實驗室建在一個極其安靜的測試室[144]內(nèi),在這兒連一只迷路蚊子的嗡嗡聲[145]聽起來都和汽笛一樣響,連鉛筆在紙上的書寫[146]聲聽起來都像十幾個人的咳嗽聲。費邊說,通過消滅機器與人群組成的“噪音怪物[147]”,這里的實驗有一天會讓城市變得更加宜居。
“往這個望遠鏡似的東西里面看[148]。”費邊上校自豪地嚷道。接著他敲擊音叉。訪客瞇起眼睛,看見了一道閃爍的光芒,如同風中搖曳的氣焰?!斑@就是這個音叉發(fā)出的聲音!沒錯,你看到了聲音!”
在整個參觀過程中,費邊不停地繞到實驗室的主要任務上,這一切建立在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想法上:永生。延長人類的壽命。他說,每個人都能活到100歲甚至以上[149]。河岸的思考者們把自己隔絕在這片郁郁蔥蔥的偏僻之地,以學習如何避免死亡。
“他們正在那邊的溫室里[150]研究旱金蓮、蘭花、玫瑰和郁金香的遺傳學,”費邊一邊告訴芝加哥的記者,一邊指著河岸的溫室,“你問為什么?看看普通的人類吧,一種由血肉骨骼構成的強大又可悲的造物。舉個例子,如果河岸社區(qū)的我們能先通過在花卉和植物身上做實驗來改善人類種族,豈不是美事一樁嗎?”
部分實驗涉及了倫理存疑的領域。一位從費城來訪的記者停下來,向一名穿著藍色工裝褲的漂亮女孩問路,她“身材年輕苗條,是費邊上校的社區(qū)定居者,留著一頭金色短發(fā)[151]?!辟M邊告訴記者,他招募了一些年輕女性參與一系列研究,以矯正她們的不良體態(tài)。他從河岸附近的一所寄宿學校里招募了這些受試者,這是一所位于日內(nèi)瓦的伊利諾伊州州立培訓學校,專門為犯罪和吸毒的女孩開設,如同一座地處偏僻、治安很差的少年監(jiān)獄[152],伊利諾伊州的法官們會把被認定為有精神缺陷或者濫交的“任性女孩”送到這里。這所培訓學校的創(chuàng)始人下令用生牛皮鞭子抽打這些女孩,認為社會應該強制她們絕育:“當她們開始長大,長到一定程度時,她們身體里流淌的血液就會開始顯現(xiàn)出來,結果就會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女孩?!睂W校里有500名年齡在10歲到18歲之間的流動人口,有些人住在喬治和內(nèi)勒·費邊(Nelle Fabyan)捐贈的小屋里[153],也就是鎮(zhèn)上的居民議論紛紛的那間小屋。由于是費邊捐贈的,所以寫有他名字的標志會掛在門上方,而關于裸體的謠言則是因為體態(tài)實驗。女孩們被要求除去衣物[154]進行身體檢查。“我們在日內(nèi)瓦對女孩們進行的實驗結果[155]相當驚人,”喬治·費邊吹噓道,“她們身上所謂的‘初露頭角的懶散’已經(jīng)煙消云散。她們正在學習挺直腰桿,而不是跟剛學會走路的類人猿一樣。我在努力改善人類種族,去發(fā)現(xiàn)女性體形的問題。如果所有女性都含胸駝背,我們的下一代會是什么樣子?”
這名來自費城的記者還透露道,“為了讓[156]年輕女性對扭曲的脊柱感到恐懼”,費邊在河岸保留了一所他稱之為“恐怖屋”的實驗室,里面陳列著脊柱怪異畸形的真實人體骨骼,他從未解釋過這些骨骼是怎么來的。河岸的多名員工后來告訴一位伊利諾伊州的歷史學家[157],費邊“從醫(yī)院和墓地里收集了大量無人認領的尸體,他的科學家們會照射、切割、探查和解剖這些尸體,然后把尸體埋在莊園周圍的秘密墳墓里?!币雇淼膶嶒炇依铩皺M梁吱呀作響[158],椅子似乎在動”,同時幾名員工回憶稱,“從窗戶望向漆黑的院子[159],然后看到了奔跑的女孩和飛馳的白色列車”。大家對這些幻象的看法不盡相同:一些員工認為,他們看到的是培訓學校里“任性女孩”的逃離瞬間,其他人則相信是鬼魂作祟。
一年夏天,一位科學記者來訪。奧斯汀·萊斯卡布拉(Austin Lescarboura)是個職業(yè)辟謠者,他曾與胡迪尼(2)合作,證明算命師都是撒謊的騙子。喬治·費邊把萊斯卡布拉帶進實驗室里的一個黑暗房間。萊斯卡布拉后來在《科學美國人》上報道稱:“負責的員工[160]就像許多古代的埃及祭司一樣四處走動,守護著最黑暗的秘密。”
為了進一步加深神秘感,一個漂亮的女孩被帶了進來。我們被領進一個小隔間,墻上掛著暗黑色窗簾。這讓我們猛地想起了在紐約開展的心靈實驗,當時我們在三次入席后揭露了其中一種主要的媒介。在上校的指揮下,演示開始了。幾分鐘后,我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看起來難以置信,但真實存在,白紙黑字地寫著。我們面對的是關于人體結構的某些事實,如果沒有類似令人信服的演示,我們幾乎不敢去臆測。我們知道了如何去做——嗯,到了這一步就沒法往前了。費邊上校讓我們保證,直到未來某一天當實驗有進展時,我們才能對本次調(diào)查的性質(zhì)發(fā)表看法。
萊斯卡布拉看到的是個站在X光屏幕[161]后面的女人,她的骨骼結構被價值75萬美元的鐳[162]穿透照亮。X射線是1895年被發(fā)現(xiàn)[163]的,因此當萊斯卡布拉到達河岸時,它還算不上當時的新技術,但河岸的神秘氣氛是如此濃厚,科學實驗的范圍是如此廣泛,以至于就連萊斯卡布拉這樣受過訓練的懷疑論者也未必能區(qū)分真實與虛幻?!笆澜绮粫r[164]會發(fā)展到一個近乎停滯的瓶頸階段,因為一切似乎都發(fā)展到了極點,”他寫道,“但科學家們?nèi)匀慌Φ赝诰蜃匀坏膴W秘,遲早會突破現(xiàn)存障礙,開辟出通往全新領域的道路,而我們很快就將直面嶄新的探索機會?!?/p>
23歲的伊麗莎白·史密斯爬上小屋的樓梯來到前廊,打開前門,然后走進溫暖寬敞的客廳里。墻上排列著雙窗格玻璃窗,從草地一側往后向馬路延伸。人們在小屋附近轉來轉去。
費邊匆忙又唐突地把伊麗莎白引薦給了兩名衣著華麗的女子,然后就消失了[165],把她和這些陌生人留在一起。
兩名女子的貴氣外表[166]和這里格格不入,以至于伊麗莎白仔細打量了她們好幾次,確定她們是真人。兩人是姐妹。年紀較長的女子穿著一襲深色連衣裙,戴著一條熠熠生輝的寶石項鏈,灰白的頭發(fā)盤成髻,散開的幾縷碎發(fā)襯托出一張嬌美的臉。她看起來仿佛一位穿越到大草原上的法國公爵夫人,同時嗓音里還帶著書卷氣。她說自己是伊麗莎白·韋爾斯·蓋洛普夫人,管理著河岸密碼學校。另一名黑發(fā)女子是她的妹妹凱特·韋爾斯(Kate Wells)小姐。
年輕的伊麗莎白通過這段簡短的交談得知,蓋洛普夫人和韋爾斯小姐在這棟樓里居住和工作[167]。樓里還有廚師和仆人的住處,他們?yōu)檫@對姐妹以及莊園里工作的其他學者和科學家提供飲食與服務。
姐妹倆告訴伊麗莎白晚餐馬上就要開始了,她要和她們兩個以及一些科學家一起用餐。蓋洛普夫人和韋爾斯小姐建議她上樓去找一間沒人的臥室梳洗一番[168],伊麗莎白照做了。幾分鐘后,當她下樓時,費邊正好回來,還穿著一身引人注目的新衣服[169]:騎馬褲,鼓起的騎馬領襯衫,戴著一頂又大又寬的牛仔帽,他看起來準備跳上一匹馬絕塵而去。當時伊麗莎白不明所以,畢竟馬上就要吃晚餐了。后來她就意識到,費邊只是喜歡打扮成理想中鄉(xiāng)紳的樣子。此后她再也沒見過費邊在河岸穿傳統(tǒng)西服的樣子。
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地涌進小屋,在草原逐漸消失的陽光中走上臺階,走向前廊。伊麗莎白坐在樓梯扶手上[170],望著窗外的林肯公路,聽著蟬鳴和蟋蟀的叫聲,看著客人們陸續(xù)到來。他們都穿著富有鄉(xiāng)村氣息的半正式服裝,除了一名穿著細條紋襯衫和褲子、打著漂亮蝴蝶領結[171]、踩著锃亮白色羊皮鞋的頎長男子[172]。他的頭發(fā)又短又黑,從頭頂正中分開,兩邊都抹了發(fā)蠟,而耳朵則尖尖的。他似乎是來客中最年輕,也是目前為止穿得最好的一位,仿佛是在出席城里某座大廈里的一場社交宴會。這名年輕男子讓伊麗莎白想起了18、19世紀用香檳和桃子果醬擦鞋[173]的英國時尚偶像博·布魯梅爾(Beau Brummell)[174]。
大家坐在一張長長的公用餐桌旁吃飯,桌上鋪著上好的亞麻布,擺滿了精美的瓷器。來自瑞典和丹麥的仆人[175]們穿著整潔的白色制服,端上產(chǎn)自河岸農(nóng)場的一盤盤肉和蔬菜。為了降低食物成本,同時滿足自己對肉類的喜好,費邊在農(nóng)場里飼養(yǎng)了雞、鴨、羊和火雞[176],而他的妻子內(nèi)勒則在這里飼養(yǎng)一些品質(zhì)極佳、在比賽中獲獎的牲畜[177]。蓋洛普夫人坐在餐桌一頭[178],身邊簇擁著其他客人,他們都是被費邊吸引來調(diào)查世界的不同部分的。伊麗莎白很少說話,她試圖了解這些人是誰,他們在這里干什么。一名50多歲,面相和藹,叫作J. A. 鮑威爾(J. A. Powell)[179]的男子,是芝加哥大學出版社的負責人,也是該校的首席公關。《芝加哥論壇報》曾寫道,他在那里的工作是“讓芝加哥大學[180]在北京的名氣和在皮奧里亞一樣大”。另一位前來用餐的客人是伯特·艾森豪威爾[181](Bert Eisenhour),他是河岸的總工程師兼建造者,身材矮小,膚色紅潤,伊麗莎白覺得他像個鄉(xiāng)巴佬[182]。
接著就是那名精心打扮、穿著白色羊皮鞋的男子了。他靦腆地朝伊麗莎白笑了笑,然后介紹自己叫威廉·弗里德曼,是河岸遺傳學院的負責人。他在這里研究種子和植物,培育新型玉米、小麥以及其他作物,試圖給它們注入理想的特性。
總之,這是一群奇妙的人。伊麗莎白看不出有什么明顯的線索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文學學者、工程師、遺傳學家。也許費邊是那種除了收集鈔票和股票之外,還收集各色人等的富翁。
那天晚上掌控全局的[183]是蓋洛普夫人。當肉香味和銀器撞擊聲充斥在整座房間內(nèi),仆人換走空盤子時,蓋洛普夫人講起了她在研究弗蘭西斯·培根和莎士比亞過程中的旅行經(jīng)歷。在法國和英國,她借宿在世界各地的贊助人家中,這些人相信她的理論,并資助了她的研究。當她談到調(diào)查和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時,沒有人打斷或者質(zhì)疑她。顯然這里的人都已經(jīng)習慣對蓋洛普夫人表示敬重,把她視為河岸的一位重要人物。同時,類似的晚餐談話可能之前已經(jīng)發(fā)生過多次了,由蓋洛普夫人主持,而其他人負責點頭微笑。伊麗莎白感覺到“蓋洛普夫人只和[184]那些認同她的假設的人住在一起,很少和不相信她的人有私交”。
晚餐后,客人們分道揚鑣。費邊給了伊麗莎白一套男式睡衣[185]睡覺穿,告訴她明早還有更多事情要討論,然后道了晚安。她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放著一壺冰水、一大碗新鮮水果[186],以及水果刀。
在河岸的第二天,伊麗莎白在小屋醒來穿好衣服后,費邊找到她,說她應該去看看莊園的其他地方。他派了一名員工[187]帶伊麗莎白簡單地參觀了一下。
距小屋五六十碼(3)遠的公路沿線,有一些零星建筑被統(tǒng)稱為河岸實驗室,不少科學家都在那里工作。伊麗莎白得知,一所由美國頂級聲學專家、哈佛大學的華萊士·薩拜因(Wallace Sabine)教授[188]設計,用于聲波研究的新實驗室[189]正在修建中,他本人將在新實驗室建成后搬來河岸。與河岸實驗室毗鄰的是軍械庫[190],這是一間低矮的混凝土小屋,費邊和幾位科學家在這里測試炸彈和迫擊炮以備美軍使用。
伊麗莎白沒有進入這些建筑的內(nèi)部參觀,而是被帶領穿過公路,來到了她昨天乘坐豪華轎車時看到的鐵門那里。她走進門內(nèi)。一條短小彎曲、坡度平緩的車道通向了費邊的私人住宅——一座別墅[191],這是一棟兩層樓高的低矮長屋,呈十字形,有沉重的屋頂和纖薄的側隔板,似乎把房子壓進了山里。這里原來是一座小得多的農(nóng)舍,1907年由著名建筑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Frank Lloyd Wright)擴建,他為費邊建造了一座和寧靜安詳?shù)泥l(xiāng)村風物融為一體的宅邸。草坪上散布著一些奇怪的東西:一個混凝土淺水池,一張混凝土桌子和雕刻著埃及象形文字的半圓形混凝土長凳,一把前腿是獅身人面像的混凝土椅子,還有一只八歲小孩大小的混凝土鴨子。
別墅內(nèi)的墻壁裝飾著深色的胡桃木嵌板,陽光透過一排薄木板照射進來,這些木板是賴特的建筑工人雕刻在面朝山坡的墻壁上的,對面的墻壁上則映照著菱形的光束。伊麗莎白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客廳里的椅子和長沙發(fā),甚至連樓上的床都是用鏈條吊在天花板上[192]——根本看不見椅子和床腿。她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費邊和內(nèi)勒都有各自的臥室,伊麗莎白不清楚他們是否睡在同一個房間里。在能俯瞰到河流的寬闊陽臺上,一把柳條椅也用鏈子吊著,扶手是用粗蘆葦編成的。
墻上那些被制成標本的動物[193]目光灼灼,室內(nèi)的玻璃展示柜里陳列著費邊和他的有錢朋友們殺死并填充的動物:雄鹿、鱷魚、毒蜥、鯊魚、各種各樣的鳥類(松雞、貓頭鷹、鷹),以及數(shù)百顆布滿藍色、黃色和粉色斑點的鳥蛋。別墅里還有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曾經(jīng)在這座懷特城里向數(shù)百萬人展示過:一尊真人大小的大理石雕像[194],雕刻著一名愛撫獅子的裸體女子,她的右手放在獅子的鬃毛間,同時獅子平靜地看向一旁。這尊雕像被稱為戴安娜與獅子,或智慧統(tǒng)治蠻力。
自然的奧秘,似乎正是費邊心中的執(zhí)念。
回到室外,伊麗莎白走下陡峭的山坡,朝福克斯河走去,一直走到離水面100碼遠的地方。一條曲徑[195]引領她穿過一扇木質(zhì)的日本神道教拱門,走進一座環(huán)繞著日式建筑、長椅和燈籠的原始花園,她得知這一切都是由皇帝的私人園丁設計的。樹上怒放著粉色、紅色、藍色和橙色的鮮花,鮮花的倒影映在花園中央的圓形水池中,水面宛如畫家涂滿顏色的調(diào)色板。一座半月形的人行橋橫跨水池兩端。這里的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每一塊木板和每一滴水似乎都是為了讓人獲得最大程度的寧靜,除了水池右側低矮的混凝土建筑,它的形狀類似六邊形,四周裝有沉重的黑色鐵柵欄,這是個熊籠。費邊在里面養(yǎng)了兩頭灰熊,分別叫湯姆和杰瑞[196]。
遠處是一條平緩的銀色河流,由左向右從日內(nèi)瓦的中心朝南流去[197]。伊麗莎白看到河中央有座小島,通過兩座橋[198]與近岸相連,在河對岸有座引人注目的荷蘭風車[199],它巨大的X形葉片在天空中旋轉。員工跟她解釋道,費邊在荷蘭買下了風車,然后把它拆成一片片運到這里。
當天晚些時候,伊麗莎白在參觀結束后,和蓋洛普夫人坐在小屋里討論兩人可能會一起進行的工作[200],前提是伊麗莎白打算接受這個研究職位。她們談了兩三個小時[201],還不足以讓伊麗莎白了解這個項目的完整性質(zhì),但足以讓她了解蓋洛普夫人的迫切需求以及她的個性了。
和費邊不同,蓋洛普夫人說話時冷靜克制、謹小慎微,完全是學者的口吻。她一點也不賣弄學問。她用像卷軸一樣卷起來的超大紙張[202]來闡明自己的解讀。她把紙卷完全展開[203]給伊麗莎白看,還在紙卷兩頭放了砝碼[204],以免它們重新卷起來。漂亮的紙張上寫滿了略有不同的手繪字母,分為小寫和大寫,羅馬體和斜體:
蓋洛普夫人說,她是根據(jù)紐伯里圖書館收藏的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的放大照片畫出這些字母的,這幫助揭示了弗蘭西斯·培根在莎士比亞劇作中編排的秘密。通過伊麗莎白尚不理解的某種方法,隱藏的信息被植入字母本身的形狀中,植入對開本某一頁上的f與另一頁上的f之間微小的變化中。
據(jù)蓋洛普夫人說,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些信息。她知道這些信息是什么,也確信它們真實存在。在她看來,問題在于一些文學專家質(zhì)疑她的方法,懷疑這些信息是否真的存在,因此伊麗莎白在河岸的工作有兩部分[205]。首先,她要用蓋洛普夫人的方法重現(xiàn)她現(xiàn)有的研究結果,提供科學證據(jù),讓批評者啞口無言;其次伊麗莎白要協(xié)助蓋洛普夫人展開新的調(diào)查。蓋洛普夫人認為,除了編寫莎士比亞的作品之外,培根還秘密創(chuàng)作了一般被認為是克里斯托弗·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本·瓊森(Ben Jonson)和其他當代重要作家所著的作品。伊麗莎白和蓋洛普夫人將共同改寫17世紀的英國歷史,并進一步改寫所有英國文學的歷史。
喬治·費邊短暫地出現(xiàn)了一會兒[206],看看兩人相處得怎么樣。他展開蓋洛普夫人的一張紙卷,顯然十分滿意。
伊麗莎白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一切。在過去的24小時里,一位古怪的大亨跟她搭訕,把她拖到位于鄉(xiāng)下奇跡般的實驗室,接著將她引薦給一支其樂融融的科學專家團隊,然后告訴她《第一對開本》中隱藏的神秘密碼,邀請她幫助他們顛覆歷史。
那天晚上,伊麗莎白回到小屋的房間里,在床邊看到了一瓶鮮花和又一碗裝得滿滿的新鮮水果[207]。她醒著躺了一會兒,思考自己在這里的所見所聞。她對費邊王國的古怪感到大吃一驚,又感到些許不安,不過蓋洛普夫人的博聞強識和沉默自信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梢钥隙ǖ氖?,他們的理論標新立異,但萬一是正確的呢?哪怕費邊和蓋洛普夫人在這方面只有一絲可能有所建樹的話,那伊麗莎白怎能錯過參與這場盛事的機會呢?次日,當她坐著聯(lián)合太平洋公司的火車返回芝加哥時,伊麗莎白的內(nèi)心充盈著“震驚、懷疑與好奇”[208]。
6月7日早上,大約就在伊麗莎白·史密斯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找工作的時候,5000名女性走上街頭[209],前往在競技場舉行的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要求獲得選舉權??耧L暴雨[210]將婦女們推來搡去,手中的雨傘愈發(fā)抵擋不住。她們黃色腰帶上的染料從腿上流淌了下來。到達會議大廳時,婦女們涌進入口。草帽、裙邊和袖子里的水溢了出來,在她們腳邊積成了不斷蔓延的水洼。很多人手里舉著被雨水模糊字跡的標語,“我們想成為公民。這個要求很無理嗎?”抗議者要求共和黨支持一項賦予婦女投票權的憲法修正案,但經(jīng)過辯論后,代表們認為這項修正案會侵犯“每個州自主解決該問題的權利”[211]。
伊麗莎白·史密斯沒有參與爭取選舉權或者其他任何運動,23歲的她對婦女權利的看法很復雜。她崇拜爭取選舉權運動的先驅[212],但她認為除非進行一場惡戰(zhàn),否則男性不會放棄既得權力。那年早些時候,她乘上了一輛擁擠的公交車,一名虎背熊腰的女子直視著她,然后用臀部把她撞到了一邊。伊麗莎白在日記中憤怒地寫道:“在當時的情況下,沒有哪位女性的權利是足夠的[213]!我想要一種真正的男性頭銜。如果我是個男人的話,給她十個膽她也不敢這么做?!?/p>
伊麗莎白回到城里,重新考慮了自己的選擇[214]。她是應該接受喬治·費邊提供的工作,還是回到印第安納州的老家?她猶疑不定。費邊把她嚇壞了。但她一直想找一份與眾不同的工作,而她活到現(xiàn)在還沒見過比費邊的莊園更與眾不同的地方。
她的行李箱里快沒有干凈衣服換洗了,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伊麗莎白去了芝加哥和西北火車站。在售票柜臺,她用堅定而禮貌的嗓音買了一張去伊利諾伊州日內(nèi)瓦的票。
當伊麗莎白再一次來到河岸時,費邊和蓋洛普夫人都很高興。他們一秒鐘都沒耽擱,立刻開始教她如何尋找弗蘭西斯·培根留下的遺產(chǎn):那是沉沒的文字寶藏,也是海底的黃金船。
(1) 23-skidoo,20世紀早期流行的美國俚語,通常是指迅速離開、被別人強迫迅速離開,或趁有利時機離開。
(2) 哈利·胡迪尼(Harry Houdini,1874—1926),被稱為史上最偉大的魔術師及特技表演者。
(3) 1碼等于0.9144米。此處約為45米至55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