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言十八首贈兄秀才入軍（選五）

這組四言詩是嵇康的代表作，為其兄嵇喜參軍入伍而作。嵇喜，字公穆，曹魏時被地方推舉為秀才。入晉，任徐州、揚(yáng)州刺史，后官至太仆、宗正卿（為九卿之一，掌管皇族宗室事務(wù)）。這組詩內(nèi)容廣泛，有的寫兄長行軍生活的勞頓（其三、其四），有的寫兄長馳騁疆場、英勇殺敵的雄姿（其九），有的寫兄弟分離、不能相隨的心情（其十二），有的寫兄長行軍途中憩息山林的歡愉和孤獨(dú)的傷感（其三、十四），有的寫詩人對兄長懷戀的惆悵（其八、十五）。形式上受《詩經(jīng)》影響較大。如托物言志的手法，采用《詩經(jīng)》成句，以及句法、語句上的重沓等，都與《詩經(jīng)》一脈相承。而情致悠遠(yuǎn)，字句自然，則上承曹操，下啟陶潛，有所獨(dú)創(chuàng)。

其九

良馬既閑^[1]，麗服有暉^[2]。

左攬繁弱^[3]，右接忘歸^[4]。

風(fēng)馳電逝，躡景追飛^[5]。

凌厲中原^[6]，顧盼生姿^[7]。

【翻譯】

駿馬已經(jīng)訓(xùn)練熟嫻，

美麗的裝備光彩耀眼。

左手拿著良弓，

右手搭上利箭。

逝若電閃，馳騁如風(fēng)；

追逐飛禽，趕躡日影。

凌空飛騰，原野縱橫；

左右顧盼，雄姿橫生。

其十二

輕車迅邁^[8]，息彼長林^[9]。

春木載榮^[10]，布葉垂陰。

習(xí)習(xí)谷風(fēng)^[11]，吹我素琴^[12]。

咬咬黃鳥^[13]，顧疇弄音^[14]。

感寤馳情^[15]，思我所欽。

心之憂矣，永嘯長吟^[16]。

【翻譯】

輕快的乘車迅速前進(jìn)，

休憩吧，去那一片茂林。

春天的樹木正在開花，

樹葉青青布滿了涼陰。

和煦的東風(fēng)，

吹拂著我的素琴。

歡鳴的黃鸝，

對伴侶炫耀歌聲。

觸發(fā)了我奔放的感情，

思念起我敬仰的親人。

我心中的憂傷啊，

使我發(fā)出長嘯和沉吟。

其十三

浩浩洪流^[17]，帶我邦畿^[18]。

萋萋綠林^[19]，奮榮揚(yáng)暉^[20]。

魚龍瀺灂^[21]，山鳥群飛。

駕言游之^[22]，日夕忘歸。

思我良朋，如渴如饑。

愿言不獲^[23]，愴矣其悲^[24]！

【翻譯】

浩蕩的大河，

如衣帶環(huán)繞著京師之疆。

茂密的綠樹林，

光輝燦爛，鮮花競放。

魚龍在波浪中出沒，

山鳥在天空成群地飛翔。

駕著車兒去游賞，

太陽落山都忘了回營房。

想起我的好朋友，

如像口渴望水，饑餓求糧。

我的愿望不能實(shí)現(xiàn)，

眷念之情是多么凄愴！

其十四

息徒蘭圃^[25]，秣馬華山^[26]。

流磻平皋^[27]，垂綸長川^[28]。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29]。

俯仰自得^[30]，游心泰玄^[31]。

嘉彼釣叟^[32]，得魚忘筌^[33]。

郢人逝矣^[34]，誰可盡言？

【翻譯】

士兵休息在蘭草園，

戰(zhàn)馬喂養(yǎng)在花草山。

射鳥在平坦的沼澤，

垂釣在長長的河邊。

目送歸飛的大雁，

手撥心愛的五弦。

行止多么自由自在，

神游在太玄的境界。

贊美那釣魚的老翁，

得了魚兒便忘了捕魚竹籠。

匠石失去他的郢友，

有誰可以一起暢言私衷！

其十五

閑夜肅清，朗月照軒。

微風(fēng)動袿^[35]，組帳高褰^[36]。

旨酒盈樽，莫與交歡^[37]。

琴瑟在御^[38]，誰與鼓彈？

仰慕同趣，其馨若蘭。

佳人不存^[39]，能不永嘆！

【翻譯】

靜謐的夜晚肅穆清涼，

明朗的月光照在窗上。

微風(fēng)吹動了我的衣袖，

高高撩起華美的幕帳。

美酒斟滿杯，

沒有人伴我互訴衷腸。

琴瑟陳列在前，

又為誰奏彈？

仰慕志趣相同的侶伴，

那芳香就如同幽蘭。

好友良朋遠(yuǎn)去他方，

怎能不令人噓唏長嘆！

注釋

[1]既：已經(jīng)。閑：熟習(xí)。

[2]麗服：指馬具。

[3]繁弱：古良弓名，后用作良弓的通稱。

[4]接：搭箭。忘歸：古良箭名。

[5]躡景（yǐng影）：追躡日影，喻極快。飛：指飛鳥。

[6]凌厲：凌空高飛。中原：平原，原野。

[7]盼：原作“盻”，據(jù)戴明揚(yáng)校改。

[8]輕車：古代一種輕便快速的乘車。

[9]長林：茂林。

[10]載：開始。

[11]習(xí)習(xí)：和風(fēng)聲。谷風(fēng)：東風(fēng)。

[12]素琴：不加裝飾的琴。

[13]咬咬（jiāo交）：鳥鳴聲。

[14]疇：匹，伴侶，指黃鳥。弄：戲玩，這里形容炫耀。

[15]感寤：有所感而覺悟。馳：向往，奔放。

[16]永嘯：長嘯。嘯，撮口發(fā)出長而清越的聲音。

[17]浩浩：水勢壯闊。

[18]帶：如衣帶圍繞。邦畿：京畿，京城地區(qū)。

[19]萋萋：草木茂盛的樣子。

[20]奮榮：鮮花競放。

[21]瀺灂（chán zhuó纏濁）：在水中沉浮出沒。

[22]言：語助詞，無義。下“言”字同。

[23]愿：愿望。

[24]悲：眷念。

[25]徒：步卒，士兵。

[26]秣（mò末）：喂養(yǎng)。華：同“花”。華山：長著花草的山。

[27]流磻（bō播）：用箭射鳥。磻，系在絲繩上用來射鳥的石鏃（zú足）。皋：沼澤地。

[28]綸：釣絲。

[29]五弦：五弦琴。

[30]俯仰：形容一舉一動。

[31]泰玄：即漢代揚(yáng)雄《太玄經(jīng)》，此泛指老、莊之道。

[32]釣叟：指莊子?！肚f子·秋水》說：“莊子釣于濮水?！?/p>

[33]“得魚”句：筌：捕魚的竹籠?！肚f子·外物》說，捕魚的竹籠是用來捕魚的，捕到魚便忘了竹籠……語言是用來表達(dá)意義的，把握了意義便忘了語言。詩人以此稱贊嵇喜深得自然萬物的奧妙。

[34]“郢人”句：郢（yǐng影）：春秋時楚國的國都?！肚f子·徐無鬼》載，莊子送葬，經(jīng)過惠子的墳?zāi)?，對隨從說：“有個郢地人把白灰土弄到鼻尖上，薄如蠅翼，讓一位名石的匠人把它削掉。匠人揮動斧頭呼呼作響，隨手劈下，泥點(diǎn)完全削除了，而鼻子卻沒有受到絲毫損傷，郢人站著面不改色。宋元君聽了此事，把匠人召來說：‘為我試試看。’匠人說：‘我以前能削，但是我的對手早已死了?！边@里比喻嵇喜和自己的知己交情。

[35]袿（guī規(guī)）：衣袖。

[36]組：華麗。褰（qiān鉛）：撩起。

[37]交歡：歡快地互相坦露胸襟。

[38]御：侍奉，是說琴瑟陳列在前，等候主人彈用。

[39]佳人：指秀才嵇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