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科莫湖的那股支流在兩條綿亙不絕的山脈之間蜿蜒南下,順著山勢形成許多灣汊,到了一處右面是地岬、左面是開闊斜坡的地方,水域幾乎突然收縮,仿佛成了河流;橫架東西的一座橋梁使這種變化看來更為明顯,這里是湖泊的盡頭、阿達河的起點,往后到了水面再次開闊、水波不興、又有不少灣汊的地方,才恢復湖泊的名稱[1]。斜坡由三條激流[2]沖刷下來的泥土淤積而成,兩邊各有一座山,一座名叫圣馬蒂諾,另一座的名稱是倫巴第土語雷塞戈納[3],許多山峰排列在一起確實像鋸子:凡是初次從正面見到它的人,比如說站在米蘭城頭朝北看的時候,在一片重巒疊嶂之中立即就能把它和其余名稱比較平凡、形狀比較普通的山峰辨別開來。抬頭望去,斜坡有很長一段坡度均勻和緩,接著斷裂成丘陵和溝壑、陡坡和平地,根據(jù)山林經(jīng)受湍流侵蝕的程度而定。近湖地帶被激流入湖的口子分割成條塊,幾乎全是沙礫和卵石;其余是村鎮(zhèn)屯落的田野、葡萄園和播種地;另一些地方則是綿延到山頭的樹林。萊科是那些村鎮(zhèn)中最大的一個,附近一帶便以它命名,它地處湖畔,離橋不遠,湖水上漲時部分村鎮(zhèn)就成了水上人家:當時萊科是個大鎮(zhèn),已有發(fā)展為城市的趨勢[4]。在我們的故事發(fā)生的時期,那個鎮(zhèn)頗具規(guī)模,又是軍事要塞,因此有幸接待一位指揮官,并且有一支常駐的西班牙部隊。西班牙士兵開導鎮(zhèn)里的姑娘和婦女,教她們?nèi)绾味饲f持重,見到她們的父兄丈夫不時拍拍肩膀表示親熱;夏季將盡的時候總是在葡萄園里轉(zhuǎn)悠,消耗葡萄的產(chǎn)量,減輕農(nóng)民們收摘的勞累。那些村鎮(zhèn)、丘陵山地和湖畔平地之間都有道路和小徑通過;路徑有的相當陡峭,有的平坦;有的地勢低洼,幾乎埋在兩堵墻中間,行人抬眼只能看到一小塊天空或者一個山頭;有的路徑在沒遮沒攔的高坡上:從那里眺望,視界比較開闊,景色始終多姿多彩,總是給人新鮮的感覺,問題只在于從不同的視角看到周圍廣闊的景色有多有少,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是否突出或隱秘,出現(xiàn)或消失。形狀各異、明凈如鏡的水面近處疏疏落落,遠處則連成浩渺一片;這邊連綿起伏的群山局限了,或者不如說遮掩了湖面,但遠處隨著山嶺一一展開,湖面也逐漸變寬,山嶺連同岸邊的村落在水中映出倒影;那邊河流形成湖泊,接著又是河流,在兩岸山嶺中閃爍著蜿蜒流過,逐漸變細,流到天際幾乎消失。你望到的景色千姿百態(tài),其實你所在的地方也美不勝收:腳下的山在你頭上和四周展開它的峰巒和峽谷,參差不齊,嵯峨嶙峋,幾乎每走一步都能看到不同的景色,原先以為只是一座山的地方卻是一連串峰巒,原先以為是在山坡上的奇峰怪石卻在山頂;秀美宜人的風景給你親切之感,沖淡了粗獷的氣勢,增添了全景的壯麗。
一六二八年十一月七日的傍晚,堂阿邦狄奧散步歸來,悠然自得地沿著一條小徑回家,他是上文所說的村鎮(zhèn)之一的教區(qū)神甫,不過村鎮(zhèn)的名稱和人物的姓氏手稿里始終沒有提到。他平靜地祈禱著,每念完一首贊美詩就合上祈禱書,右手食指夾在剛看過的書頁里,兩手背在身后,瞅著腳下繼續(xù)往前走,看到路上的卵石就一腳踢到墻邊:接著又抬起頭,閑適地打量著四周,目光落到對面的山上,夕陽在巖縫石罅間湮沒,只把突出的砏巖抹成形狀不一的大片紫色。他再次打開祈禱書念了一小段,然后來到小徑拐彎的地方,平時一到這里總是抬起眼睛不看書頁看看前面;那天也這么做了。拐彎后往前再走六十步左右,小徑像“丫”字那樣分為兩支:右面一支通向山上的教區(qū);左面一支通向山谷的一條河邊;這里的圍墻只有行人半腰高。兩條小徑內(nèi)墻的接合部不是犄角,而是一個壁龕,里面畫著一些歪歪扭扭的、狹長的圖形,圖形都有尖尖的頂端,按照畫師的意圖和本地人的理解,那算是火焰;火焰中間還有一些無法形容的圖形,那算是在煉獄里滌罪的靈魂:火焰和靈魂是磚紅色,底壁是棕褐色,有些地方顏色已經(jīng)剝落。神甫在犄角處拐了彎,習慣地朝壁龕望去,看到了他沒有料到的、也不想看到的事情。在那個不妨稱作小徑匯合點的地方,一前一后有兩個男人:一個跨坐在矮墻上,一條腿垂在墻外,另一只腳支在墻內(nèi)地上;他的伙伴兩臂合抱擱在胸前,背靠圍墻站著。兩人的打扮、姿態(tài)以及神甫從遠處所能辨清的相貌清楚地說明了他們的身份。兩人頭上都戴著綠色的發(fā)網(wǎng),發(fā)網(wǎng)一端垂在左肩上,綴著一個老大的纓子,發(fā)網(wǎng)下面露出一大綹頭發(fā)搭在前額[5];兩撇大胡子尖梢朝上翹起;光澤的皮腰帶里插著兩把手槍;一只裝滿火藥的牛角像項圈似的掛在胸前;皺巴巴的寬大的褲子口袋里露出一把匕首的長柄;腰際長劍的護手鑲嵌著許多銅片,擦得精光锃亮,仿佛是密碼文字:不用看第二眼,你就知道他們是痞子一類的人。
這類人如今已經(jīng)完全絕跡,當時在倫巴第卻多如牛毛。某些讀者也許不了解舊時的情況,我這里摘錄一些真實的歷史記載,讀者看后就知道這類人的主要特點,當時為了鏟除他們而做的努力以及他們屢禁不止、頑強旺盛的生命力。
卡斯特爾維特拉諾親王、特拉諾瓦公爵、阿沃拉侯爵、布爾赫托伯爵、大海軍司令兼西西里大統(tǒng)帥、米蘭總督和信奉天主的國王陛下派駐意大利的司令,最尊敬高貴的堂卡洛·德·阿拉貢大人充分了解到米蘭城由于痞子流氓橫行而已經(jīng)遭受并仍在遭受的苦難,于一五八三年四月八日發(fā)出取締這類人的公告[6]。公告指出,不論外來者或本地人,凡是沒有正當職業(yè),或者雖有職業(yè)而不從事本職工作,卻投靠某些紳士貴族、官員或商人,不論領(lǐng)取工資與否,替他們幫閑撐腰,坑害他人確有實據(jù)者,均屬本公告涉及范圍,應以流氓無賴論處……公告勒令這些人在六日之內(nèi)必須全部離境,拒不服從者將判處劃槳苦役,并宣布所有司法人員在執(zhí)行這項命令時享有異乎尋常的廣泛無限的權(quán)力。然而第二年四月十二日,總督大人獲悉上述痞子依然充斥城里,惡習不改,人數(shù)也未減少,于是頒布了另一項公告,措施遠比上次嚴厲有力,其中包括:
凡本城居民或外來人員,如經(jīng)兩名證人指控,并經(jīng)公認為痞子、有痞子惡名者,即使未犯任何經(jīng)過核實的罪行,僅根據(jù)其痞子的名聲,不需任何證明,上述司法人員或司法人員之一便可按照舉報就地判處[7]……即使本人不承認犯有任何罪行,如上所述,僅根據(jù)其痞子的名聲便可判處三年劃槳苦役,等等??偠酱笕肆畛霰匦校龈髯裾?。如此顯貴的人物發(fā)了話,說得如此鏗鏘有聲,附帶的命令又如此斬釘截鐵,人們聽后深信公告一經(jīng)發(fā)布,所有的痞子都會銷聲匿跡,再也不敢出頭露面。但是一位權(quán)力不比他小、稱號不比他少的貴族的證言使我們看清我們的想法正好相反。那位貴族就是卡斯蒂利亞統(tǒng)帥、國王陛下的侍從長、弗里亞斯城公爵、哈羅與卡斯特爾諾伏伯爵、貝拉斯科與拉臘七太子府主、米蘭邦總督、最尊敬高貴的胡安·費納內(nèi)斯·德·貝拉斯科大人。他也充分了解到痞子流氓造成了多么大的損害,對公共利益和社會正義有多么大的影響和危害,于一五九三年六月五日再次勒令他們在六日之內(nèi)離境,并且重申了和前任大致相同的規(guī)定和威脅。一五九八年五月二十三日,他很不高興地得知城邦里痞子流氓的人數(shù)與日俱增,在他們主子的包庇之下有恃無恐,白天黑夜為非作歹,干出種種殘害、兇殺、搶劫和其他罪行……便重申以前的規(guī)定,并且認為頑癥需下猛藥,處罰措施必須比以前更為嚴厲。公告最后宣稱,總督大人已下決心,不再另行告誡,本公告各點務必切實遵守,如有違反,嚴懲不貸,仰各周知。
富恩特斯伯爵、米蘭邦司令兼總督、最尊敬高貴的堂佩德羅·恩里克斯·德·阿塞韋多大人卻不以為然,并且自有他的道理。他充分了解到城邦由于痞子充斥而遭受的苦難……決心徹底鏟除這一邪惡的種子;于一六〇〇年十二月五日頒布了一項也充滿嚴厲威脅的公告,要求不折不扣地嚴格執(zhí)行,絕不手軟。
阿塞韋多雖然善于陰謀策劃,唆使別人反對他的大敵亨利四世[8],在這方面,歷史記載表明他說動了薩伏伊公爵與亨利四世為敵,害得薩伏伊公爵喪失了不止一個城市;并且唆使比隆公爵反叛,害得比隆公爵掉了腦袋[9];但是在取締痞子這件事上,他顯然沒有使出渾身解數(shù),因為到一六一二年九月二十二日為止,這一邪惡的種子仍在繼續(xù)萌發(fā)。是日,伊諾霍薩侯爵、國王侍臣、總督、最尊敬高貴的堂胡安·德門多薩大人認真考慮要鏟除這一邪惡的種子。為了那個目的,侯爵把經(jīng)過修改和補充的、上文提到的公告送到皇室指定的印刷師潘多福-可可·圖里奧·馬拉特斯蒂[10]那里,請他排字印刷,以便清除痞子。但是這些人仍然生存到一六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經(jīng)受了費里亞公爵、總督、最尊敬高貴的堂戈麥斯·蘇亞雷斯·德菲格羅亞大人的性質(zhì)相同、但程度加重的打擊。他們照樣挺了過來,以至最尊敬高貴的貢薩洛·費爾南德斯·德科爾多瓦大人[11](堂阿邦狄奧散步的那天在他任期內(nèi))不得不在一六二七年十月五日再次修改并頒布上面提到的取締痞子的公告,也就是說,比本書開頭的日期早一年一個月零兩天。
公告的頒布并不以這一次告終;不過我認為以后的幾次沒有必要贅述,因為已不在我們故事發(fā)展的時間之內(nèi)。我只想提一六三二年二月十三日的那次,二度擔任總督的最尊敬高貴的費里亞公爵大人當時向我們指出那些被稱為痞子的人是如何干盡壞事的。這一點足以使我相信,在我們故事發(fā)生的時期,痞子這類人依然存在。
剛才描繪的那兩個人顯然是在等誰;堂阿邦狄奧大傷腦筋的是種種跡象使他不由得不意識到他們等候的正是他自己。很明顯,兩人互瞅了一眼,一揚頭,清楚地表明兩人同時說了一聲:就是他;跨坐在矮墻上的人站了起來,邁開腿;靠在墻上的人也離開了墻;迎著他走來。神甫裝作在念打開的祈禱書,其實抬起眼睛偷看他們?nèi)绾蝿幼?;只見他們千真萬確地沖著他走來,神甫腦海里突然產(chǎn)生了千百個念頭。他飛快地打量一下那兩個痞子和他之間的路上左右有沒有岔道;發(fā)現(xiàn)沒有;他迅速地反省自己有沒有開罪過哪一位有權(quán)有勢、睚眥必報的人物;在這個惶惑的問題上,他問心無愧,感到很大的寬慰;但是那兩個痞子還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越來越近。他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向領(lǐng)襯,仿佛要整整領(lǐng)襯似的撫摩了一下,同時轉(zhuǎn)動脖子,扭著嘴,盡可能從眼角朝后看看有沒有人走近;但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他朝墻外田野掃了一眼:一個人影都沒有;又朝前面的路上悄悄看了一下:除了兩個痞子之外沒有別人。怎么辦?扭頭往回走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拔腿就跑等于是叫他們追趕,結(jié)果更糟。既然躲不過危險,只好迎上去,因為那種忐忑不安的時刻實在難熬,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縮短這段時間。他加快步子,高聲念了一段祈禱文,盡量裝出平靜高興的樣子,使勁準備好一副笑臉;走到那兩位上等人[12]面前,暗自說道:就這么著;然后突然站住。
“神甫先生!”兩人之一盯著神甫說。
“有何見教?”堂阿邦狄奧抬起眼睛不看他雙手捧著的、仿佛擱在閱讀架上的祈禱書,忙不迭地回答。
“您老先生,”對方像是抓住正要干壞事的下級似的惡狠狠地接著說,“您老先生打算明天替?zhèn)愖簟ぬ乩R里奧和魯茜亞·蒙德拉主持婚禮吧!”
“不錯……”堂阿邦狄奧聲音顫抖地回答說,“不錯,兩位是見過世面的人,很清楚這是怎么回事。清苦的教區(qū)神甫做不了主:他們先安排好了,然后……然后來找我們,正如上錢莊取錢一樣;我們……我們只是人們的仆人?!?/p>
“好吧,”痞子湊到神甫面前說,聲調(diào)卻是命令式的,“那個婚禮明天不舉行了,以后也永遠不舉行了。”
“可是,兩位先生,”堂阿邦狄奧好聲好氣,像是哄勸火暴性子的人似的說,“可是,兩位先生,請你們設(shè)身處地替我想想。這種事情不是我能決定的,……你們很清楚,這樣做對我沒有好處……”
“嗨,”痞子打斷了他的話,“如果這件事有商量余地,您老先生不妨和我們磨磨嘴皮子。我們替人當差,別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識時務者為俊杰,您該明白我們的意思。”
“不過兩位是辦事公道、通情達理的人……”
“少廢話,”另一個痞子一直沒有開口,這時插嘴了,“總而言之,婚禮不能舉行,不然……”他說了一句臟話,“誰敢主持婚禮,連后悔的時間都不會有……”又是一句罵人的臟話。
“得啦,”第一個接茬說,“神甫先生是見過世面的,我們則是正派人,只要他講道理,我們不想難為他。神甫先生,我們的主人,最高貴的堂羅德里戈老爺,向你致以親切的問候?!?/p>
這個名字像風雨大作的黑夜里的一道閃電霎時間照亮了堂阿邦狄奧混亂的腦海,同時增加了他的恐懼。他仿佛出于本能似的深深一鞠躬,說道:“請兩位再指點一下……”
“喲!您是懂拉丁文、有大學問的人,難道還要我們指點!”第一個痞子放肆而又猙獰地哈哈大笑,再次打斷了神甫的話,“那是您自己的事。此外,我們?yōu)槟?,向您打個招呼,今天的事對誰都不能說;不然的話……哼……后果就和你主持了婚禮一樣。喂,您有什么話要我們帶給最高貴的堂羅德里戈老爺嗎?”
“請代我向他致意……”
“說得明白一些!”
“我準備……準備隨時聽從吩咐,”神甫說這話時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承諾還是客套。不管怎么樣,兩個痞子把它聽成,或者裝作聽成是承諾。
“那就對了,神甫先生,再見啦?!币粋€痞子說著就打算和同伴一起離開。堂阿邦狄奧剛才唯恐躲不開他們,現(xiàn)在卻想再和他們交談磋商:“先生們……”他雙手把祈禱書合上,叫住他們,但那兩個人頭也不回,嘴里唱著一支小曲,朝神甫的來路走去,曲詞不堪入耳,我不想在這里重復了??蓱z的堂阿邦狄奧張口結(jié)舌地愣了半晌;然后像挨了揍似的拖著腳步朝通向他家的岔路走去。我們對他的性格和他生活的時代稍作介紹之后,讀者就更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也許讀者已經(jīng)覺察到堂阿邦狄奧生來就不是勇敢的人。他從小懂得在他那個時代最糟糕的莫如沒有尖齒利爪自衛(wèi)、但又不甘心被吞噬的動物的那種處境。法律的力量并不保護安分守己、無法引起人們畏懼的人。問題不是沒有防止暴力行為的法律和刑罰。相反的是,法律條文洋洋灑灑;罪行種類條分縷析,不厭其煩;刑罰酷烈得駭人,并且?guī)缀踉谒星闆r下立法人員和所有的執(zhí)法人員都可以隨心所欲地予以加重;刑事訴訟程序的制定只為了替法官排除判決時的所有障礙:我們剛才援引的取締痞子的公告片斷只是一個如實說明情況的小例子。盡管如此,或者說得確切些,正因為如此,歷屆政府變本加厲、三令五申的大量公告除了充分證明頒布者的無能之外,沒有起任何作用;即使起了某些直接的作用,無非害得老實軟弱的人在為非作歹的人手里吃了更大的苦頭,促使為非作歹的人更兇殘狡猾。幫助歹徒免受懲罰的保護網(wǎng)組織嚴密、根深柢固,不是一紙公告所能觸動或者拔除。例如避難權(quán)[13]和某些階級享有的特權(quán),它們部分得到法律力量的認可,部分得到敢怒而不敢言的容忍或者徒勞無益的抨擊抗議,但那些階級為了自身的利益或榮譽千方百計地加以維護,事實上把它們保存了下來。如今這種不受懲罰的現(xiàn)象受到公告的威脅和抨擊,但沒有被摧毀,在每一次威脅和抨擊面前,為了維持自己的存在,自然要做出新的努力,采取新的計謀。情況確實如此;取締暴徒的公告一經(jīng)頒布,暴徒們就竭盡全力尋找更合適的手段繼續(xù)干著公告所禁止的勾當。無權(quán)無勢、沒有靠山的安分守己的人隨時隨地可能受到公告的牽制和困擾;為了把每一個人捏在掌心,為了防止和懲治每一件罪行,各種各樣的執(zhí)法人員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每一個百姓的一舉一動。但是一些為非作歹的人事先設(shè)法,及時投奔一座執(zhí)法人員不敢插足的修道院或者貴族府邸,有些人不需采取任何預防措施,只要穿上大戶人家的仆役號衣,使那個家族不得不維護他們和整個階級的虛榮和利益,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干壞事,對那些大張旗鼓的公告嗤之以鼻。至于那些要求人們對之尊敬的人,有的沾了出身的光,屬于特權(quán)階級,另一些則依附于那個階級取得蔭庇;大家出于教育、利益、習慣或者仿效的原因都信奉了他們的原則,為了對墻角里的一張證書表示尊重,小心翼翼地不敢對他們有絲毫冒犯??墒悄切┞犆谒麄兊娜思词瓜裼⑿垡话愎?、像修士一般順從、像殉道者一般不怕犧牲,也不可能完成他們的使命,因為和他們企圖壓制的對象相比,他們在數(shù)量上處于劣勢,指使他們干壞事的人很有可能在抽象意義上,或者說,在理論上拋棄他們。一般說來,那些人是當時最卑鄙下流、最討厭的家伙;即使在見了他們害怕的人眼里,他們的行當也是可恥的,行當?shù)拿Q本身就是一種恥辱。很自然,這種人不會在九死一生的行動中去冒生命危險或者送命,他們只會替有權(quán)有勢的人家?guī)烷e,充當同謀,只限于在不擔風險的情況下使用他們可憎的權(quán)威和他們的一身蠻力;也就是說,只限于欺壓安分守己、孤苦無告的人。
凡是想暗算別人或者無時無刻不擔心遭到別人暗算的人自然要尋求盟友和同伙。因此,同一階層的人們結(jié)幫拉伙、組成新的階層、最大限度地為自己所屬的階層擴大勢力的風氣在那些年月里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教士、貴族和軍人都不遺余力地維護并擴展各自豁免捐稅和其他的特權(quán)。商人和手工匠人參加行會,律師組織公會,連醫(yī)師都成立了協(xié)會。這些小社團都有自己的特殊勢力;社團成員按照自己的權(quán)力和機靈借助于集體的力量來謀取私利。比較正直的人只為了自我保護的目的才利用這一優(yōu)越條件;狡猾刁頑的人則利用它來干個人力量所不及的壞事,事后還可以逃避懲治。這些形形色色的社團勢力有大有??;在農(nóng)村主要是一些土豪劣紳,他們豢養(yǎng)了一幫痞子,周圍的農(nóng)民出于宗教傳統(tǒng)已經(jīng)習慣于他們的處境,被迫認為自己是主人的屬民或走卒,這種人勢力之大是其他任何幫派所不能與之抗衡的。
我們的善良的堂阿邦狄奧既不是貴族,也不是富人,更談不上勇敢,早在懂事的年齡之前,他似乎已經(jīng)明白,他處在那個社會就像是一個不得不和許多鐵罐一起相處的陶罐一樣。他的父母希望他當教士,他十分愉快地聽從了父母的意思。說實話,他并沒有多考慮他所從事的職業(yè)的義務和崇高目的:能過上相當舒適的生活并躋身于受到尊敬的、有勢力的階層,這兩點足以成為他選擇教士這一行的理由了。但是無論哪個階層都不保護個人,也不給個人以超出一定限度的安全:人們不能因為屬于一個階層就不必建立自己的體系了。堂阿邦狄奧一直關(guān)心個人的安寧,不汲汲于謀取那些需要化大力氣或者冒一點風險的利益。他的體系的要點在于避免一切沖突,對于躲不開的人,他就做出讓步。在周圍發(fā)生的一切爭斗中,上至僧侶和世俗權(quán)貴、軍人和平民、貴族和其他人之間的十分頻繁的糾紛,下至農(nóng)民之間的一言不合就揮拳或拔刀相見的斗毆,他都采取不設(shè)防的中立態(tài)度。如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非支持爭斗雙方中的一方不可,他就站在強者的一方,盡管總是處于后衛(wèi)的位置,并且設(shè)法讓對方了解他并不是自愿與之為敵;他仿佛在說:“您為什么不是強者呢?那我就站在您一邊了?!彼麑Φ仄喊跃炊h之,對他們的胡作非為假裝沒有看見,對于那些存心找茬、在街上狹路相逢的人,他低聲下氣、點頭哈腰、百般討好,即使最兇惡傲慢的也不得不報之一笑。那個可憐蟲就這樣明哲保身活到了六十開外。
這并不是說他沒有一點脾氣;他長年累月地逆來順受,唯唯諾諾,忍氣吞聲,以至肚子里的火氣郁積到了極限,不偶爾發(fā)泄一下,他的健康肯定要受到損害。不管怎么說,世上和他周圍畢竟有一些他敢肯定不能加害于他的人,于是他有時候可以在這些人身上宣泄壓抑已久的怒氣,毫無道理地暴跳如雷,吼叫一通,擺擺威風。此外,他嚴厲指責那些行為和他自己不同的人,尤其當這種指責不至于引起任何危險后果的時候。遭到毒打的最低資格是個冒失鬼;遭到殺害的多半是有點問題的人。膽敢和有權(quán)有勢的人爭個是非曲直的最后落得頭破血流,堂阿邦狄奧總能從那種人身上挑出毛??;這并不困難,因為是非曲直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從來就不能一刀切。但他最看不慣的是那些站在被壓迫的弱者一邊去反對有權(quán)有勢的壓迫者的、既不尋求天主庇護、又不投靠魔鬼的他的同行。他把這叫作老虎頭上拍蒼蠅;他聲色俱厲地說這是插手世俗之事,有損神職的尊嚴。他單獨或在極小的范圍內(nèi)規(guī)勸他們,越是知道他們不至于為一些個人枝節(jié)問題而生氣的時候,越是說得慷慨激昂。在結(jié)束這一類說教的時候,他總是喜歡引用一句箴言:自掃門前雪的人永遠不會背時倒運。
讀者諸君已經(jīng)可以揣摩到我們剛才敘說的事在那個可憐蟲心里激起的波瀾了。那兩個人的丑惡嘴臉和粗暴話語給他造成的驚嚇,一個以從不虛聲恫嚇出名的貴族老爺?shù)耐{,多年苦學、好不容易才熬到的安定生活將毀于一旦,看不到出路,無法擺脫困境;這些念頭紛至沓來,在堂阿邦狄奧耷拉著的腦袋里嗡嗡作響?!凹偃缒芤豢诨亟^倫佐,擺脫掉他就好了;可是他要問個明白;天主在上,我拿什么話回答?他是個好小伙子:不招他惹他,他像羔羊一般溫順,你把他惹急了……可不得了!再說,他愛那個魯茜亞愛得神魂顛倒……那些年輕人,沒事找事,兩人談情說愛,一心一意只想結(jié)婚;也不想想他們替一個可憐的正派人帶來多少煩惱。唉,我真不走運!那些家伙中了什么邪,不去找別人,偏偏找到我頭上!和我有什么相干?難道是我想結(jié)婚?他們干嗎不去找別人……唉!我真倒霉!老是事后才想出好主意來……早想到把那些家伙推給別人就好了……”那當兒,他發(fā)覺自己居然為了沒有在缺德的事情上充當顧問和同謀而后悔,這種想法也太缺德了;便把一肚子火氣轉(zhuǎn)向那個害他喪失寧靜的人身上。他只見過和聽人說起堂羅德里戈其人,除了在街上看到時脫帽致敬、一躬到地之外,沒有打過交道。但是他不止一次地維護過那位先生的聲譽,當人們低聲嘆息、仰天詛咒堂羅德里戈的所作所為時,他千百遍地說過堂羅德里戈是位可敬的紳士。往日他一聽到別人咒罵堂羅德里戈立刻制止,今天他在心里把這些咒罵的話全用上了。他一路胡思亂想,來到村子盡頭他的家門前,把已經(jīng)拿在手里的鑰匙匆匆插進鎖里,開門進屋,敏捷地把門關(guān)上:他迫切希望和他信得過的人在一起,忙不迭地嚷道:“佩貝杜亞!佩貝杜亞!”一面嚷,一面向廳里走去,知道她一定在那里擺桌子準備開晚飯。讀者準已猜到佩貝杜亞是堂阿邦狄奧的女仆:忠誠好心的女仆,她根據(jù)不同情況,既會聽從命令,也會發(fā)號施令,有時忍受主人的斥責和狂躁,有時讓主人忍受她的斥責和狂躁,自從她過了教務會議規(guī)定的四十歲之后[14],后面一種情況變得越來越頻繁了。她至今獨身,據(jù)她自己說是因為回絕了所有向她求婚的對象,據(jù)她的女伴們說則是因為她始終沒有遇到朝她吠叫的狗。
“來啦,”佩貝杜亞一面答應,一面把盛著堂阿邦狄奧偏愛的葡萄酒的長頸瓶放在桌上老地方,慢騰騰地邁開腿,還沒有走到門口,他已經(jīng)進來,步履蹣跚,兩眼發(fā)直,臉色慘白,佩貝杜亞老練的眼光不必細看,立即知道他碰上了異乎尋常的事情。
“天主保佑!您怎么啦,我的主人?”
“沒事,沒事?!碧冒畹見W喘著大氣,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回答說。
“怎么沒事?瞧您這副模樣,還想騙我?肯定出了麻煩事?!?/p>
“喲,看在天主分上別說啦!我說沒事就是沒事,不然就是不能講的事?!?/p>
“難道對我都不能講?關(guān)心您健康的是誰?幫您出主意的是誰?”
“喔??!別說啦,晚飯不用開了,替我斟杯酒來就成了?!?/p>
“您說沒事能讓我相信嗎?”佩貝杜亞斟滿一杯酒,拿在手里不動窩,仿佛要等他說出實話才能給他當作獎勵。
“端過來,端過來。”堂阿邦狄奧伸出有點顫抖的手抓過杯子,像喝藥似的一飲而盡。
“難道您要逼得我去到處打聽我主人出了什么事?”佩貝杜亞挺直身子站在他面前,雙手叉在腰上,盯著他的眼睛,仿佛想從他的眼神里掏出秘密。
“看在天主分上!別開玩笑,別起哄了:這件事關(guān)系重大,性命攸關(guān)!”
“性命攸關(guān)?”
“一點不錯?!?/p>
“您很清楚,凡是您推心置腹向我吐露的秘密,我從沒有……”
“是啊,是啊!正如上次……”
佩貝杜亞發(fā)現(xiàn)自己說漏了嘴;趕緊用深受感動而又動人的口氣換一種方式說:“老爺,我對您一向忠心耿耿,我之所以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主要是關(guān)心您,想幫您的忙,替您出點主意,讓您打起精神……”
佩貝杜亞這邊迫切想知道堂阿邦狄奧的秘密,堂阿邦狄奧那邊也迫切想把困擾他的秘密一吐為快;在她一次又一次咄咄逼人的催促之下,神甫的拒絕越來越軟弱,終于讓她賭咒發(fā)誓,保證守口如瓶,然后唉聲嘆氣地說了他剛才碰到的倒霉事??焯岬街甘谷说目膳碌拿謺r,他讓佩貝杜亞再次嚴肅地發(fā)誓保密;說出這個名字后,他癱在椅子上,長嘆一聲,抬起雙手,既像是命令又像是懇求說:“天主保佑!”
“又是他在搗亂!”佩貝杜亞嚷道,“唉,多么無賴!多么專橫!連天主都不敬畏的惡棍!”
“別說啦,你是不是想毀了我?”
“??!這里又沒有別人,我們說話,誰都聽不到。您打算怎么辦,我可憐的主人?”
“這就是這個女人幫我出的好主意!”堂阿邦狄奧粗聲粗氣地說,“她問我怎么辦,怎么辦!仿佛碰到麻煩的是她,要我來幫她解決難題?!?/p>
“哎,我確實有個小小的主意;不過……”
“不過什么……咱們聽聽?!?/p>
“我的主意是這樣的,人們都說我們的大主教是位圣人,堂堂正正,誰都不怕,每當他能阻攔那些強橫霸道的家伙,幫教區(qū)神甫一把的時候,他總是肯出面的;我想說的是,您不妨給他寫封信,把這件事告訴他……”
“你給我閉上嘴行不行?對于一個不幸的人,這算是什么主意?等我背上挨了一槍——天主不容——難道大主教能幫我挖出槍子?”
“唷,槍子又不像是面包圈隨便好給的:如果我們認為那些狗一叫就要咬人,我們就錯了!有些人橫眉怒目,處處比別人兇,別人也就不敢冒犯,這種人我見得多了;正因為您從不愿意得罪別人,結(jié)果我們落到這個地步,請原諒,人家騎到了我們頭上。”
“你閉嘴行不行?”
“我這就閉嘴;不過我說的是實話,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
“別說啦,好不好?你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還說這種蠢話?!?/p>
“好吧:今晚夠您琢磨的了;不過琢磨歸琢磨,您別苦了自己,急壞了身體;晚飯多少總得吃一點。”
“是啊,夠我琢磨的了,”堂阿邦狄奧嘟嘟噥噥地回答說,“我會琢磨的,傷腦筋的是我……”他說著站起身,“我什么都不想吃;沒有胃口:我知道這件事夠我傷腦筋的。唉!為什么偏偏找到我頭上?!?/p>
“您至少再喝一點酒吧,”佩貝杜亞替他斟了一杯酒,“您知道這對您的胃有好處?!?/p>
“唉!我要的是別的東西,別的東西?!?/p>
他嘟嘟噥噥地拿起油燈:“雞毛蒜皮的小事!找到我這個正派人頭上!明天不知怎么樣?”他唉聲嘆氣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到了門口,轉(zhuǎn)過身,伸出食指放在嘴前,拖長聲音嚴肅地對佩貝杜亞說:“看在天主分上,千萬保密!”然后進了屋。
[1] 意大利北部的科莫湖分為兩股支流,西向一支流至科莫市,南向一支流至萊科市后稱為阿達河,再匯成湖泊時叫佩斯卡倫尼科湖。
[2] 即吉倫佐納、加爾多納和比昂納三條河流。
[3] 雷塞戈納在倫巴第方言中有“鋸子”之意。
[4] 十九世紀末,萊科已是相當大的城市,城里有曼佐尼紀念碑,是意大利著名詩人、一九〇六年諾貝爾文學獎金獲得者卡爾杜齊于一八九一年籌建的。
[5] 當時的地痞流氓多半留一綹長額發(fā),平時攏在腦后,行兇作惡時披到前面遮住臉龐,不讓人們認清他們的真面目。
[6] 公告是米蘭總督為彌補現(xiàn)行法律的缺陷而頒布的臨時性法令,只在該總督任期內(nèi)有效;新總督上任后,如認為有延續(xù)必要,可重申前任的公告。
[7] 滑車吊刑和拷打滑車吊刑是反剪犯人雙手,用繩索和滑車將犯人吊起,然后猛然放松繩索,讓犯人從高空落地,往往造成骨折。
[8] 亨利四世(1553—1610),一五七四年起任納瓦拉國王,一五八九年起兼任法國國王,頒布著名的“南特敕令”,在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之間取得和解,使法國農(nóng)業(yè)和商業(yè)在和平時期有了恢復和發(fā)展。一六一〇年在巴黎遭暗殺。
[9] 阿塞韋多確實說動薩伏伊公爵為奪取薩盧佐領(lǐng)地向亨利四世宣戰(zhàn),戰(zhàn)爭以締結(jié)《里昂條約》結(jié)束,公爵得到薩盧佐,但以幾個城市為交換條件。阿塞韋多又唆使亨利四世的大將比隆公爵反叛,一六〇二年七月三十一日比隆公爵在巴士底監(jiān)獄被斬首。
[10] 馬拉特斯蒂家族開設(shè)的排字印刷所專為米蘭總督印刷官方文件,祖孫四代享有這一特權(quán)。
[11] 貢薩洛·費爾南德斯·德科爾多瓦于一六二六年到倫巴第,接替費里亞公爵任米蘭總督,至一六二九年卸任。
[12] 指有名望、為人正派的人,本書中常用其反義?!短眉X德》第二部第二十五章店主所說“他是意大利人所謂‘上等人’、‘好伙伴’”里的“上等人”就是這個字。
[13] 當時法律規(guī)定執(zhí)法人員不得進入教堂、修道院、某些領(lǐng)主的城堡等,因此這些場所成了罪犯的避難所。
[14] 天主教教區(qū)教務會議規(guī)定,神甫的女管家年齡必須在四十歲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