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詞平議
繆 鉞
活色生香情意真,莫將“側艷”貶詞人。
風騷體制因時變,要眇宜修拓境新。
固多兒女柔情語,亦有風云感慨辭。
紅藕野塘亡國淚,殘星金甲戍邊思。
淮海清真晏小山,發(fā)源同是出《花間》。
濫觴一曲潺湲水,萬里波濤自不還。
所謂《花間》詞,即是指《花間集》所選的曲子詞。《花間集》十卷是五代后蜀趙崇祚所輯,有后主廣政三年(940)歐陽炯序文[1]。集中輯錄溫庭筠、皇甫松、韋莊、薛昭蘊、牛嶠、張泌、毛文錫、牛希濟、歐陽炯、和凝、顧夐、孫光憲、魏承班、鹿虔扆、閻選、尹鶚、毛熙震、李珣十八家詞五百首。其中溫庭筠、皇甫松為晚唐人,和凝仕于中原梁、唐、晉、漢、周五代,孫光憲仕于南平高氏,其余十四人都是仕于西蜀者。(有人認為薛昭蘊即是晚唐之薛昭緯,張泌是南唐人,仕于李后主時。這都是誤解。[2])
詞是唐代開元以后新興的一種文學體裁,是配合燕樂而歌唱的曲子詞。最初創(chuàng)始于民間,如《敦煌曲子詞集》所錄者;自中唐以后,文人劉禹錫、白居易等按拍填詞,晚唐溫庭筠更大力創(chuàng)作(其詞傳世者七十余首),提高詞的藝術風格,遂為此新興的文學體裁之奠基者。五代十國時,分裂割據(jù),戰(zhàn)亂頻繁,不利于文學事業(yè)的發(fā)展,但是新興的詞體是富有生命力而不可遏止的,所以它還是能夠在適當?shù)耐寥廊缥魇瘛⒛咸七@兩個政局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的地區(qū)滋生起來,出了不少詞人與詞作,其中頗有杰出者。南宋王灼、陸游都指出這一現(xiàn)象。王灼說:“唐末五代文章之陋極矣,獨樂章可喜,雖乏高韻,而一種奇巧,各自立格,不相沿襲?!保ā侗屉u漫志》卷二)陸游也說:“故歷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保ā段寄衔募肪砣栋匣ㄩg集》)可見五代詞上承唐代,下開兩宋,是不可忽視的。
《花間集》就是選錄晚唐、五代(尤其是西蜀)曲子詞的第一部總集,所以陳振孫謂其為“近世倚聲填詞之祖”(《直齋書錄解題》),對后世影響很大。[3]因為《花間集》中多是敘寫男女之情的艷詞(當然也有其他方面的作品,詳下文)。所以古人或評其為“兒女情多,風云氣少”(劉熙載《藝概》卷四)。而今人則更多加以責難,如有人說:“作為晚唐、五代詞人代表作的《花間集》,幾乎千篇一律都是抒寫綺靡生活中的艷事閑愁,在他們的詞里很難看到時代的影子?!保ê埔怼端卧~選前言》)又有人說,《花間集》所錄是“專以描寫女人為能事的詞”;又說:“絕大部分都是蹈襲溫庭筠香軟詞風的后塵,而內(nèi)容卻顯得更加頹靡,風骨也尤見苒弱?!保ㄖ袊茖W院文學研究所編《中國文學史》第531頁)這些評論雖然說出一些表面現(xiàn)象,但是缺乏深入細致的全面分析?,F(xiàn)在我們根據(jù)詞史發(fā)展的具體情況加以討論。
《花間》詞為什么多是寫艷情呢?為什么沒有或很少寫到國事民生呢?這是因為,在晚唐、五代詞體初興時,它只是一種為應歌而寫的樂府新辭,當“朋僚親舊或當燕集”之時,詞人有作,使唱者“倚絲竹而歌之,所以娛賓遣興”(陳世修《陽春集序》)。又因為當時唱詞者都是女子,詞人填詞時取材于當前情事,于是多是敘寫歌女的容貌、才藝以及詞人與歌女的歡聚愛慕、傷離怨別之情,正如晏幾道自序其《小山詞》所謂“寫一時杯酒間聞見,所同游者意中事”。這樣做,作者與歌者都會感到親切,而其相應的風格則是清麗婉約。歐陽炯《花間集序》也說出這種情況:“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手,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tài)?!蓖踝埔舱f:“今人獨重女音,不復問能否,而士大夫所作歌詞亦尚婉媚?!保ā侗屉u漫志》卷一)這是晚唐、五代詞人填詞時特定的情況。至于對國事民生關懷之情,則發(fā)抒于古今體詩中,而不放在詞中。譬如溫庭筠,史稱其“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舊唐書》本傳)。所謂“側艷”者,即是不合雅正之意也。但是溫庭筠詩集中卻也并不乏雅正之作。其中有同情人民疾苦者,如《燒歌》“誰知蒼翠容,盡作官家稅”;有憂念邊防者,如《山中與諸道友夜坐聞邊防不寧因示同志》“韜鈐豈足為經(jīng)濟,巖壑何嘗是隱淪。心許故人知此意,古來知者竟誰人”;有憑吊古跡以寄慨者,如《過陳琳墓》《蔡中郎墳》《過孔北海墓》《過五丈原》;有歌詠本朝楊貴妃事而隱寓諷刺者,如《華清宮二十二韻》《洞戶二十二韻》《華清宮和杜舍人》;至于發(fā)抒懷才不遇之感憤者,如《寓懷》《秋日》《郊居秋日懷一二知己》之類的詩篇就更多了。但是,這些內(nèi)容在其詞作中都無所反映,其詞作如《菩薩蠻》《更漏子》等,都只是寫綺懷閨怨(張惠言謂溫詞《菩薩蠻》有感士不遇之意,乃穿鑿附會之說,不可信,論者多已辨之)。再如晚唐另一位詩人韓偓,其出仕當唐、梁易代之際,他盡忠王室,痛嫉強藩(朱全忠),因此遭讒被貶。他借詩篇以抒寫悲憤,所作如《冬至夜作》《故都》《有矚》《感事三十四韻》《安貧》《八月六日作四首》等,既發(fā)抒忠憤,又反映現(xiàn)實,沉郁蒼涼,無愧詩史;但他的詞作如《生查子》《浣溪沙》,所寫者仍不外閨情綺怨。就溫、韓二人的事例看來,當時人認為曲子詞其文小,其體卑,只是酒筵遣興的唱辭,而不宜用以抒寫憂國憂民之情,而這種情懷應在古今體詩中反映。西蜀詞人大概也是這個態(tài)度。這是詞體發(fā)展在特定時期的特定情況。我們?nèi)绻私膺@一點,怎么還能責難《花間》詞人都是寫“艷事閑愁”, “很難看到時代的影子”呢?
不過,事物總是經(jīng)常發(fā)展變化的。詞體發(fā)展初期的《花間》詞雖有其局限性,但是它是新生之物,有生命力,在以后的兩宋三百年中,詞的內(nèi)涵與風格不斷地開拓創(chuàng)新,于是詞可以寫邊塞將帥報國之情(范仲淹),可以寫仕途升沉寥落之感(柳永、周邦彥),可以詠史吊古(蘇軾),可以發(fā)抒政治感憤(蘇軾、黃庭堅、秦觀、賀鑄)。南渡之后,強敵侵陵,忠義之士如岳飛、張元幹、張孝祥、辛棄疾、陸游以至于文天祥之倫,皆以詞作發(fā)抒其抗戰(zhàn)報國的雄心壯志。及乎宋室傾覆,故國淪亡,遺民故老又以詞作寫其《黍離》《麥秀》之悲(劉辰翁、王沂孫、張炎)。這許多詞作已經(jīng)不是歌筵酒席娛賓遣興的小曲,而成為志士仁人抒懷言志的鴻篇,可以上與《風》《騷》同流,而承繼六朝、三唐詩歌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時會遷移,境界各異,我們不能將這種造詣要求晚唐溫、韓諸詞人,當然也不能要求五代西蜀諸詞人。運用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的觀點方法對具體問題作具體分析,實事求是,避免公式化,乃是我們研治文史所應遵循的原則。
下面我們將評論《花間集》中的具體作品。
《花間集》詞人以溫庭筠、韋莊為冠冕。溫詞秾麗,韋詞清疏,各有其獨自的特色。其余諸詞人大抵無有顯著的個性?!痘ㄩg集》中所錄艷詞最多,其中固然有傷于淺露,格調(diào)不高者,如“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歐陽炯《浣溪沙》), “山枕上,私語口脂香”(顧夐《甘州子》)之類,但是著筆淡雅,含蓄醞藉,意境較高之作還是不少的。
溫庭筠、韋莊所作艷詞,如溫的《菩薩蠻》《更漏子》等,能敘寫精美物象,引人遐思,韋的《荷葉杯》《女冠子》等,能發(fā)抒真摯感情,沁人心脾,而其《菩薩蠻》五首,則兼有身世家國之感,又不僅以艷情限矣。對于這兩家詞的特長,葉嘉瑩教授在其所撰《論溫庭筠詞》《論韋莊詞》中有精到的評述,這里不再復述。下面專論溫、韋兩家以外西蜀詞人的艷詞(孫光憲祖籍陵州貴平縣,今四川仁壽,也是西蜀人;他出仕的南平與西蜀接壤,他與西蜀詞壇是關系密切,聲氣相通的,所以《花間集》選錄其詞六十首,數(shù)量之多僅次于溫庭筠。因此,我們也可以把他算做西蜀詞人)。
先看牛嶠的《望江怨》:之中,春蕪沾濕,征馬嘶鳴,行人將發(fā),借景襯情,筆力奇橫,別意凄涼。末三句寫不忍分離的纏綿之情。況周頤評云:“昔人情語艷語,大都靡曼為工。牛松卿《望江怨》云,……繁弦促柱間有勁氣暗轉,愈轉愈深。此等佳處,南宋名作中間一見之,北宋人雖綿博如柳屯田,顧未克辦?!保ā恫蜋褟T詞話》,轉引自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下文引況氏語,均出此書。)
東風急。惜別花時手頻執(zhí)。羅帷愁獨入。馬嘶殘雨春蕪濕。倚門立。寄語薄情郎,粉香和淚泣。
這是一首寫女子送別其情侶的短詞。起二句點出春天花時惜別的依戀之情。別后就將孤寂了,所以說“羅帷愁獨入”。下邊不寫情,突然接一個寫景之句“馬嘶殘雨春蕪濕”,短短七個字中,寫出數(shù)種景物,殘雨
再看張泌的《浣溪沙》:
枕障熏爐隔繡幃。二年終日兩相思。杏花明月始應知。 天上人間何處去,舊歡新夢覺來時。黃昏微雨畫簾垂。
這大概是張泌懷念其所愛女子之詞。詞中不多從正面寫情,而是以景語襯托。不說兩年相思之情如何深切,而說“杏花明月始應知”?!疤焐稀眱删潼c出相念之情,但不再說下去,而以“黃昏微雨畫簾垂”作結。著筆極淡而含蘊無盡。
再看毛文錫的《醉花間》:
休相問。怕相問。相問還添恨。春水滿塘生,鸂鶒還相趁。昨夜雨霏霏,臨明寒一陣。偏憶戍樓人,久絕邊庭信。
這是寫女子懷念戍邊遠人者。開頭三句一句一折,點出“添恨”,但未明說所恨者為何事?!按核倍溆镁罢Z寓離情,鸂鶒可以雌雄相趁,反襯人之孤獨?!白蛞埂倍鋵懝录徘闆r。末二句始點出懷人,章法靈活。況周頤評此詞云:“余只喜其《醉花間》后段,情景不多,寫出正復不易。語淡而真,亦輕清,亦沉著?!?/p>
再看牛希濟的《生查子》:
春山煙欲收,天淡稀星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 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這是一首送別之詞。上片寫清晨送別,情景凄涼。下片“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二句,是男子臨別時對其所愛女子說的話,表示離別之后,懷念不忘,因為記得女子常穿著的綠羅裙,以后隨處見到碧色的芳草亦將發(fā)生憐愛之意,情思甚為纏綿。因碧草而聯(lián)想到羅裙,古人詩句中曾有之。江總妻《賦春草》詩:“雨過草芊芊,連云鎖南陌。門前君試看,是妾羅裙色?!倍鸥Α肚倥_》詩也有“蔓草見羅裙”之句。不過,牛希濟這兩句詞是否即是有意運化以上諸詩句呢?恐怕不見得。因為在五代時,還沒有北宋末年賀鑄、周邦彥有意運化古人詩句入詞以逞工巧的那種風氣。
再看顧夐的《醉公子》:
漠漠秋云淡。紅藕香侵檻。枕倚小山屏。金鋪向晚扃。 睡起橫波慢。獨望情何限。衰柳數(shù)聲蟬?;赇N似去年。
這是一首女子懷人之詞。上片寫初秋深閨凄涼景況,設色艷麗,饒有畫意,仿佛一幅精美的仕女圖。下片“睡起”二句略點懷人?!八チ倍溴撮_,因聽見衰柳蟬聲而聯(lián)想到去年的“魂銷”(指離別之感,用江淹《別賦》“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亦即是去年的離別之情,極有遠韻遠神。鄭文焯評此詞云:“極古拙,亦極高淡,非五代不能有是詞境?!保ㄞD引自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況周頤評顧夐詞云:“顧太尉,五代艷詞上駟也。工致麗密,時復清疏,以艷之神與骨為清,其艷乃益入神入骨。其體格如宋院畫工筆折枝小幀,非元人設色所及?!保ā恫蜋褟T詞話》,轉引自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
再看孫光憲的《謁金門》:
留不得。留得也應無益。白紵春衫如雪色。揚州初去日。輕別離,甘拋擲。江上滿帆風疾。卻羨彩鴛三十六。孤鸞還一只。
這是孫光憲與其所愛女子離別之詞。起二句深折沉痛,言無論如何亦不能留住也。“白紵”二句回憶從前。下片寫乘舟遠去。末二句以“彩鴛”“孤鸞”作比興以襯托自己離別情侶后孤寂之苦。通首用筆峭拔頓折,雖是艷詞而有清剛之致。
綜觀以上所標舉的幾首詞,再加以溫庭筠的《菩薩蠻》《更漏子》,韋莊的《荷葉杯》《女冠子》《菩薩蠻》諸詞,可以看出,《花間集》中許多艷詞的佳作,大抵都是清婉醞藉,情景相生,筆法靈變,有遠韻遠神,而無塵下淺露之弊,誠如南宋晁謙之所謂“情真而調(diào)逸,思深而言婉”者(宋紹興本《花間集》晁跋,轉引自李一氓同志《花間集校》),大大提高了敦煌曲子詞的藝術風格,而對后世很有影響。北宋晏殊、歐陽修、張先、柳永、晏幾道、秦觀、賀鑄、周邦彥諸詞人均受其沾溉,絕不可因為是“側艷”之詞而低估其作用。
上文說過,《花間》詞人在當時填詞的特定環(huán)境中所作多屬艷詞,但也絕不是說他們就沒有其他方面的詞作。當他們憑吊古跡,涉想邊塞,羈旅行役,看到異鄉(xiāng)風土景物,甚至于感傷亡國之時,也不免偶爾將這些內(nèi)容寫入詞中,不過數(shù)量不多而已。其中有憑吊懷古者,如
閻選《臨江仙》
十二高峰天外寒。竹梢輕拂仙壇。寶衣行雨在云端。畫簾深殿,香霧冷風殘。欲問楚王何處去,翠屏猶掩金鸞。猿啼明月照空灘。孤舟行客,驚夢亦艱難。(王國維謂此詞“有軒翥之意”,見《人間詞話·附錄》)
毛熙震《后庭花》
鶯啼燕語芳菲節(jié)。瑞庭花發(fā)。昔時歡宴歌聲揭。管弦清越。 自從陵谷追游歇。畫梁塵黦(音郁,色壞也)。傷心一片如珪月。閑鎖宮闕。(王國維愛此詞,謂其“不獨意勝,即以調(diào)論,亦有俊上清越之致”,見《人間詞話·附錄》)
有寫邊塞者,如
牛嶠《定西番》
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樓寒。夢長安。 鄉(xiāng)思望中天闊。漏殘星亦殘。畫角數(shù)聲嗚咽。雪漫漫。
有寫羈旅行役兼及異鄉(xiāng)風土景物者,如
歐陽炯《南鄉(xiāng)子》
岸遠沙平。日斜歸路晚霞明??兹缸詰z金翠尾。臨水。認得行人驚不起。
顧夐《河傳》
棹舉。舟去。波光渺渺,不知何處。岸花汀草共依依。雨微。鷓鴣相逐飛。 天涯離恨江聲咽。啼猿切。此意向誰說?倚蘭橈。獨無憀。魂銷。小爐香欲焦。(況周頤評此詞云:“毫不著力,自然清遠。”)
李珣《南鄉(xiāng)子》
漁市散,渡船稀。越南云樹望中微。行客待潮天欲暮。送春浦。愁聽猩猩啼瘴雨。
相見處,晚晴天。刺桐花下越臺前。暗里回眸深屬意。遺雙翠。騎象背人先過水。
有痛傷故國者,如
鹿虔扆《臨江仙》
金鎖重門荒苑靜,綺窗愁對秋空。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 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據(jù)《十國春秋》卷五十六“后蜀”九“列傳”記鹿虔扆事,謂其后蜀時歷官至檢校太尉。按《花間集》結集于后蜀廣政三年,則此詞不可能是傷痛后蜀滅亡之作,大概鹿虔扆也曾仕官于前蜀,此詞蓋傷痛前蜀之滅亡者。)
綜觀以上所舉諸詞,題材廣泛,風格變化,或激昂悲壯,或清疏淡遠,已經(jīng)突破了艷詞的范圍,對北宋詞也都很有影響。即如今人所珍視的蘇、辛詞中寫農(nóng)村生活的作品,在《花間集》中也可以找到先例,如孫光憲《風流子》:“茅舍槿籬溪曲。雞犬自南自北。菰葉長,水葓開,門外春波漲綠。聽織。聲促。軋軋鳴梭穿屋?!笨梢姟痘ㄩg》詞人也能在寫綺羅香澤之外,偶爾運用詞體抒寫其他方面的內(nèi)容,不過他們在這方面用力不多,所作尚少,但是這也總算是一個開端而不容忽視的。如果看到這一方面,我們怎么能說《花間集》都是“千篇一律”的抒寫“艷事閑愁”呢?又怎么能說它“內(nèi)容卻顯得更加頹靡,風骨也尤見苒弱”呢?
若進而論之,《花間》詞之所以可貴,尤其在于它的情思真摯,風格新鮮。正因為當時作者把詞看做是應歌的曲子,所以寫作時態(tài)度真率,稱心而言,佇興而就,不必裝門面,擺架子,而都是由衷之言,無有客氣假話,正如陸游《跋花間集》(《渭南文集》卷三十)所說:“會有倚聲填詞者,本欲酒間易曉,頗擺落故態(tài),適與六朝跌宕意氣差近,此集所載是也?!边@就符合古人所謂修辭立誠之旨。至于風格也都是創(chuàng)新的,因為詞是新興的文學體裁,尚未出現(xiàn)過眾所尊奉的權威作者,也沒有固定宗派的約束,因此詞人可以互相觀摩,而不必模仿依傍。正如王灼所說的“各自立格,不相沿襲”(見上文所引)。這時的詞如同在大自然中自生自長的繁花眾卉,品種雖然高下不同,但都是活色生香,既不是絹制的假花,也不是盆中的“病梅”,使人讀起來有一種生意盎然的清新之感,而沒有后來宋詞(尤其是南宋詞)中晦澀、雕琢、矯揉造作之弊。
詞的創(chuàng)作始于民間,如《敦煌曲子詞集》所錄者?!痘ㄩg》詞人則在詞的格律方面使之規(guī)范化[4],而在文辭、風格、意境方面更有所提高,增強其藝術性,擺脫原始民間詞的粗糙率直之弊,遂奠定了以后詞體發(fā)展的基礎。吳世昌先生說:
但如《花間》所收,則幾乎首首在格律方面已有定型,趨于規(guī)范化,而在文字的藝術性方面則珠圓玉潤,無懈可擊。這些“詩客”都有高度的藝術修養(yǎng),本來就能做很好的詩,現(xiàn)在把民間新興的和前代遺傳下來的樂府歌辭重加修飾整理,使之格律化、規(guī)范化,同時他們自己也創(chuàng)作了許多堪為模范的這種新興詞曲——我們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花間》《尊前》集中的作品,大部分是他們的貢獻(《花間集簡論》下,載《文史知識》1982年11期)。
吳先生又說:
在北宋文人看來,《花間集》是當時這一文學新體裁的總集與范本,是填詞家的標準與正宗。一般稱贊某人的詞不離《花間》為“本色”詞,這是很高的評價。陳振孫稱贊晏幾道的詞“在諸名勝中,獨可追逼《花間》,高處或過之”。由此可見,南宋的鑒賞家、收藏家或目錄學家以《花間》一集為詞的正宗,詞家以能上逮《花間》為正則,《花間》作風成為衡量北宋詞人作品的尺度,凡不及《花間》者殆不免“自鄶以下”之譏(《宋詞中的“豪放派”與“婉約派”》,載《文史知識》1983年9期)。
吳先生的論斷精辟中肯,切合實際。近三十年來,在“左”傾思想影響之下,故意貶低《花間》詞人,吳先生之言給《花間》詞人作出了公允的評價。
劉熙載說:“五代小詞,雖好卻小,雖小卻好。”(《藝概》卷四)《花間》詞人的作品正處于詞體發(fā)展的初期,如同幼年花樹,雖生意盎然,而尚未壯大。宋代三百年是詞體的成長壯大時期,枝葉扶疏,繁花似錦,在內(nèi)涵與風格兩方面較《花間》詞都大有所拓展與創(chuàng)新,但《花間》詞精美的藝術則為宋代詞人提供了無窮的營養(yǎng),這是應當充分肯定的。
1985年10月寫定
(原載《俞平伯先生從事學術活動六十五周年紀念論文集》)
[1] 為《花間集》作序之歐陽炯與《宋史》卷四七九《西蜀孟氏世家》中有傳的歐陽迴,是一人抑是二人,后世論者意見不同。吳任臣《十國春秋》“后蜀”卷中為歐陽炯與歐陽迴分別立傳,認為是二人,但是亦有人認為應是同一人者。我曾與友人談及此問題。楊偉立同志撰《歐陽迴、歐陽迥、歐陽炯》一文見示,文中謂,《宋史》之“歐陽迴”, “迴”字應是“迥”字之誤,中華書局標點本《宋史》??庇浿幸阎赋觥!端问贰の魇衩鲜鲜兰摇分小稓W陽迴傳》謂其于廣政十二年后任翰林學士,二十四年拜相。黃休復《益州名畫錄》與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記廣政十六年、十七年翰林學士歐陽炯事,與《宋史·歐陽迴傳》所記時間吻合?!端问贰W陽迴傳》又謂:“迴性坦率,無檢操,雅善長笛,太祖常召于偏殿,令奏數(shù)曲?!贝藯l史料蓋取自《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六,《長編》原文正作“歐陽炯”。楊同志進一步斷定,《宋史》之“歐陽迴”,應作“歐陽迥”,歐陽迥與歐陽炯應是一人,“迥”與“炯”以形近音同而致誤,應以“歐陽炯”為是。我認為,以上的說法是可信的?!端问贰W陽迴(即迥)傳》謂其“開寶四年(971)卒,年七十六”。上推其生年應在896年(唐昭宗乾寧三年),而后蜀廣政三年(940)歐陽炯為《花間集》作序時年四十五歲,則《花間集》所錄歐陽炯詞十七首皆是四十五歲以前所作?!蹲鹎凹蜂洑W陽炯詞三十一首,其中無有與《花間集》重復者,此三十一首詞中可能有其四十五歲以后之作。
[2] 《花間集》中之薛昭蘊,王國維認為即是新、舊《唐書》中所載乾寧中為禮部侍郎之薛昭緯(《庚辛之間讀書記·跋覆宋本〈花間集〉》)。俞平伯先生疑其非是,謂:“史載昭緯卒于唐末,而《花間集》列昭蘊于韋莊、牛嶠之間,當為前蜀時人?!保ā短扑卧~選釋》上卷)這個意見是對的?!痘ㄩg集》中之張泌,有人認為即是《十國春秋》卷三十“南唐”十六所載之張泌,后主朝,仕為內(nèi)史舍人,隨后主入宋,及見后主之卒(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按南唐后主在位為公元960年至975年,較《花間集》結集時(940)晚二十至三十余年,仕南唐后主之張泌,其詞不可能選入《花間集》。俞平伯先生亦謂,南唐時之張泌,“及見李煜之死,則已在978年之后,距《花間集》成書遲約四十年。且《花間》不收南唐詞,自非一人也”(《唐宋詞選釋》卷上)。其說甚是,故《花間集》中之張泌應是仕于西蜀者,非南唐之張泌也。又按,《尊前集》選錄西蜀詞,亦選錄南唐詞,但是《集》中將張泌放在西蜀詞人韋莊之后,毛文錫之前,而不放在南唐詞人李王(指李煜,李煜降宋后封吳王)、馮延巳一起,可見《尊前集》的編者(宋初人)也認為填詞的張泌是西蜀人,非南唐人。
[3] 在《花間集》之外,還有一個唐五代詞的總集,名《尊前集》,不著編選者姓名,朱彝尊認為是“宋初人編輯”(《曝書亭集》卷四十三《書尊前集后》),其說可信?!蹲鹎凹愤x錄唐、五代三十六家詞,其中有西蜀詞人韋莊、張泌、毛文錫、歐陽炯、魏承班、閻選、尹鶚、李珣、薛昭蘊諸人詞共七十一首,只有李珣《西溪子》(金縷翠鈿浮動)、薛昭蘊《謁金門》(春滿院)兩首見于《花間集》,其余六十九首皆《花間集》所無者。讀《花間集》時可以參看《尊前集》。
[4] 吳世昌先生《花間集簡論》下(《文史知識》1982年11期):“再從《敦煌曲子詞》來看,其詞調(diào)大都與《花間集》和《尊前集》等傳世調(diào)名相同,但因出自民間傳抄,寫法也有歧異,……其中文字也有參差。如《菩薩蠻》之六,其三、四、八句添了一、二字不等: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xiàn)。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這首《菩薩蠻》還未脫民歌粗糙而富于熱情精力的原始型式。但《花間集》中即沒有這種長短不合規(guī)格的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