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薩克·沃爾頓（1593～1683）

沃爾頓（Izaak Walton）有兩部書傳世：《垂釣全書》（1653，1655）與《五人傳》（1640～1670）。

《垂釣全書》有關(guān)于釣各種魚的知識，包括從別人書里所引，穿插著歌謠和小故事；使人們特別愛讀的則是關(guān)于河流、河邊的旅店、各種人物的描寫，清澈的文字猶如清澈的流水，由于采取了對話體而更自然、親切。

傳記共寫五人，其中有教士與詩人堂恩，外交家沃頓，神學(xué)家胡克等。作者行文清楚，具體，能用生動的事跡寫出各人性格的特點，如沃頓的干練，胡克的謙遜，都可在下面選譯的段落里看出。

1．《垂釣全書》（1653）選段From The Compleat Angler

……

維：相信我，先生，現(xiàn)在我看得出鮭魚比雪鰷要難釣得多，因為我耐著性子陪著您兩個鐘頭，卻不見一條魚上鉤，不管您的餌是小魚還是蚯蚓。

劈：大學(xué)生，您得更有耐心，否則學(xué)不會釣魚。您說什么來著？已經(jīng)有了魚了，好大的一條鮭魚，只要我不松手，它再游兩三個來回就乏了。您瞧它已經(jīng)不動了，現(xiàn)在我得使巧勁把它甩上岸。請遞一下那個小網(wǎng)。好，先生，魚是我的了，現(xiàn)在您怎么說？是不是完全值得我的勞力和您的耐心呢？

維：沒錯兒，先生，這是一條漂亮的鮭魚。咱們把它怎么辦？

劈：吃，晚上吃。我們一起回旅店，剛才出門的時候老板娘說了：我弟弟比德傳了話來，他晚上也來這里住，還帶一個朋友，比德可會釣魚，也是一個愉快的伴兒。老板娘有兩張床，我知道您同我會有那張最好的，我們可以同我弟弟和他的朋友一起玩，說說故事，唱唱民歌，也可以來個輪唱或其他無害的游戲，消磨時光，對上帝和人都無礙。

維：一言為定！先生，我們就去那家旅店，那兒的臺布床單都是雪白的，還用熏衣香熏過，我真想躺在噴著香氣的床單里。我們馬上走吧，先生，因為釣魚使我又餓了。

劈：不，再等一會兒，大學(xué)生，剛才我用蚯蚓作餌，現(xiàn)在我換了小魚，我們在那邊樹下呆一刻鐘，再釣一條，完了就回旅店。您瞧，大學(xué)生，那里有魚，也可能沒有。給你一下子，老爺！我釣著你了。呵，是條笨頭笨腦的雪鰷。來，把它掛在那柳樹枝上。我們走吧。先繞個彎，到那高處的樹籬邊坐一會兒，等這陣雨過去。這雨下得多柔和，下在豐饒的大地上，使這青翠草地上的好看的花兒更香了。

您瞧，在那棵大山毛櫸樹下我曾經(jīng)坐過，在我上次來釣魚的時候。旁邊林子里的鳥似乎在同一個聲音進行朋友式的爭論，而那聲音像是躲在一棵大樹的空心里，就在櫻草花的山坡頂上。我坐在那里，瞧著銀色的河流靜靜地流向它們聚會的洶涌大海，有時受到樹根和石子的阻礙，于是波浪變成了四濺的泡沫。為了消磨時間，我也看那些乖乖的小羊，它們有的在涼快的樹陰里跳蹦，有的在愉快的陽光下逗樂，另有一些吮著咩咩叫著的母羊的滿脹的奶頭。我這樣坐著看著，看到的這些和別的景象使我的靈魂完全滿足了，使我想起一位詩人曾經(jīng)說得好：

那時我高揚在大地之上，

嘗到了我生下時未曾料到的喜悅。

而等我離開那里，走進下一片田地，我又嘗到了第二個喜悅，那就是一位漂亮的擠奶姑娘，她丟開一切顧慮，像夜鶯一樣地在唱歌。她有一副好嗓子，所唱的柔美的歌是馬洛所作，至少已有五十年歷史了；她的母親唱另一支歌相和，是華爾特·勞雷爵士青年時所作。

兩支都是老歌，都很好聽，我認(rèn)為遠遠勝過當(dāng)前這個愛挑剔的時代流行的所謂強烈詩?？烨?，她們兩位又在那里擠奶了，我要把雪鰷魚送去，請她們?yōu)槲覀冊俪莾芍Ц琛?/p>

上帝保佑你，老太太，我釣了一陣魚，現(xiàn)在要去勃利克屋睡覺。魚釣得多了，我同我朋友吃不完，現(xiàn)在把這條送給你和你女兒，我是從來不賣魚的。

擠奶女之母：上帝報答您，先生，我們一定高高興興地吃這魚。如果您兩個月后再來這里釣魚，我一定請您喝奶酪酸果酒，坐在新堆的干草頂上喝，我這閨女一邊唱她最愛唱的歌。她同我都喜歡釣魚的先生們，他們?nèi)寄菢诱?，客氣，不嚷嚷。這會兒您愿不愿意喝一碗紅牛奶？要多少有多少。

劈：不喝了，謝謝你。倒是想請你答應(yīng)一件事，這對你們母女不費事，而我們會感到受惠，那就是請你女兒唱支歌，八九天前我過這草地的時候她唱過那支歌。

母：請問是哪支歌？是《牧童修胡》，還是《杜爾辛娜午休》，還是《菲力達啐我》，還是《恰維·且司》？

劈：都不是，是你女兒唱第一部、你唱第二部的那支歌。

母：我懂了。這歌第一部是我在青春時期學(xué)的，也就是在我女兒現(xiàn)在的年齡；第二部對我現(xiàn)在更適合，是二三年前學(xué)的，這時我已嘗遍人世的憂慮了。我們一定兩部分都唱，盡力唱好，因為我們兩個都喜歡釣魚的先生們。來，女兒，你高高興興地為先生們唱第一部，完了我來唱第二部。

擠奶姑娘的歌

與我同居吧，做我的愛人，

我們將品嘗一切的歡欣，

凡河谷、平原、森林所能獻奉，

或高山大川所能饋贈。

我們將坐在巖石上，

看著牧童們放羊，

小河在我們身邊流過，

鳥兒唱起了甜歌。

我將為你鋪玫瑰為床，

一千個花束將作你的衣裳，

花冠任你戴，長裙任你拖曳，

裙上繡滿了愛神木的綠葉。

最細的羊毛將織你的外袍，

剪自我們最美的羊羔，

無須怕冷，自有襯絨的軟靴，

上有純金的扣結(jié)。

芳草和常春藤將編你的腰帶，

琥珀為扣，珊瑚作鉤，

如果這些樂事使你動心，

與我同居吧，做我的愛人。

你將有銀盤盛肉，

天神也吃了快樂，

杯盤全擺在象牙桌上，

每天供你我共嘗。

牧童們將在每個五月天的清早，

為使你高興，又唱又跳，

如果這類趣事使你開心，

與我同居吧，做我的愛人。

維：相信我，先生，這是一支極美的歌，這位良善的姑娘又唱得特別甜蜜。我們的伊麗莎白女王常說，她希望在整個五月變成了一個擠奶姑娘，我看是有道理的，因為那些姑娘們無憂無慮，只是白天唱一整天的甜歌，晚上睡一通夜的好覺。毫無疑問，我們這位良善、天真、美麗的姑娘也是這樣的。讓我把歐佛伯利爵士寫的擠奶女的愿望轉(zhuǎn)送給她吧，那就是：“她愿死在春天，那樣她的裹尸布上可以擺放許多鮮花?！?sup>

擠奶女之母相和的歌

如果世界和愛情都年輕，

每個牧童都說話當(dāng)真，

這些樂事能叫我動心，

我會與你同居，做你的愛人。

但是時光把羊群趕回羊欄，

江河咆哮，巖石冰涼，

這時夜鶯閉住了歌喉，

人們也訴苦叫愁。

花兒枯萎，田野漫漫，

聽任粗暴的冬天弄玩。

嘴如蜜糖，心如苦艾，

春的幻覺，秋的悲哀。

你的袍、靴、玫瑰的床鋪，

你的花冠、長裙、花束，

很快就破裂，枯萎，忘記，

只剩下熟透的愚蠢，爛掉的智理。

你的腰帶和常春藤紐，

珊瑚的鉤，琥珀的扣，

都不能打動我的心，

來與你同居，做你的愛人。

說什么山珍海味

更合人的口胃！

虛妄之言！只有上帝所賜，

才是人間飲食。

如果青春長存，愛情繁茂，

歡樂不逝，老年不憂，

那么這類樂事會使我動心，

我就與你同居，做你的愛人。

劈：唱得好，老太太，謝謝你。以后我再送你魚，還要你再唱歌。來吧，大學(xué)生，讓姑娘息息吧，別讓她唱壞了嗓子。瞧，老板娘來叫我們?nèi)コ燥埩恕Ｔ趺?，我弟弟比德來了么?/p>

老板娘：來了，還帶了一個朋友，他們聽說你在這里都很高興，想看你，也餓了，想吃飯。

2．《沃頓傳》（1651）選段

沃頓辭別了大公，取了一個意大利名字，只講意大利話，一路上為了逃避英國諜報的耳目，避免危險，他取道挪威，前往蘇格蘭，了解到詹姆斯王在斯德林，于是夤緣國王侍臣伯納德·林賽，要求火速單獨謁國王，對他說，他有要事，受佛羅倫薩大公派遣，倉促離開祖國意大利，來向貴國國主稟報。

林賽報告國王之后，國王聽說是位意大利大使，有些吃驚（也帶有警惕），便問他的名字叫什么（答說，叫奧克塔維奧·巴爾第），隨即約定當(dāng)晚某刻單獨接見。

奧克塔維奧·巴爾第來到了接見廳，侍從要求他把所佩長劍解下（當(dāng)時意大利人都佩長劍），進到廳里，他發(fā)現(xiàn)國王之外，大廳各個角落還有三四位蘇格蘭大臣遠遠地站著：他見此情況，便停止了腳步。國王見他停步不前，便叫他不要害怕，盡管把他的信息說出來，左右的人都是可靠的。奧克塔維奧·巴爾第于是就把信件呈上，并用意大利話向國王陳述了來意。國王接過信件，過了一刻，奧克塔維奧·巴爾第走到國王案前，用他本國語向國王耳語道：他是個英國人，請求國王陛下同他密談，并要求在他逗留蘇格蘭期間為他保密。國王同意，并當(dāng)真做到（他停留了約三個月）。在這期間，國王對他感到很滿意，奧克塔維奧·巴爾第對蘇格蘭所能提供的一切也感到滿意。他離開蘇格蘭時，仍然是個地道的意大利人。

他回到佛羅倫薩之后，就向大公作了如實的匯報，并表示感謝，過了幾個月，消息傳來說伊麗莎白逝世，蘇格蘭詹姆斯王繼位為英格蘭王。大公認(rèn)為，增長智慧的最好辦法就是游歷與辦理事務(wù)，而這兩方面，沃頓都得到了鍛煉，于是勸他立即回英國，去慶賀國王得到了一個更好的新王位，自己也可等候運氣送來更好的差事。

詹姆斯王到了英國之后，在女王的舊臣中發(fā)現(xiàn)有個愛德華·沃頓爵士，后晉封沃頓勛爵，當(dāng)時任王室司賬，便問道，他可知道有個久居國外的亨利·沃頓？沃頓勛爵回答，他熟知此人，此人就是他的弟弟。國王便問，他此刻在何處，答說在威尼斯，也可能在佛羅倫薩，不過從他最近的來信看，他目前已在巴黎。國王便說，叫他來，他到了英國之后，讓他悄悄地來見我。沃頓爵士不免有些驚訝，便問國王，國王是否認(rèn)得他？國王回答道，在你沒有把他帶來見我之前，我不能告訴你。

這次談話之后沒有幾個月，沃頓勛爵就帶著弟弟去晉見國王，國王一見就擁抱他，說，歡迎他這位奧克塔維奧·巴爾第，還說，他是他見到過的最誠實的人，因此也是最善于偽裝的人。又說，我看你既不缺學(xué)識，又不缺游歷和經(jīng)驗，而且我對于你的忠誠和辦外交的才能，已經(jīng)得到過真正的證明，今后，我要在這方面重用你。的確，國王在位二十二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實踐了諾言。但此刻，在他把奧克塔維奧·巴爾第打發(fā)走之前，恢復(fù)了他的舊名亨利·沃頓，并封他為騎士。

（楊周翰譯）

3．《胡克傳》（1665）選段

波恩（Borne）教區(qū)距坎特伯雷三英里，在坎特伯雷至多佛的大路邊。胡克到此一年，他出版的書、他的天真的性格、一生的圣潔，都引起人們的注意。許多人，尤其是學(xué)者都特意離開大路來拜訪他，因為他們都崇敬他的一生和學(xué)識。但是，可憐啊，就像我們的救世主說施洗約翰一樣，“他們會看到什么呢？一個穿著紫色細麻布袍的人嗎？”當(dāng)然不是，而是一個默默無聞、與世無爭的人，一身粗布長袍或道袍、腰里束著一條帶子、中等身材、駝背，他的靈魂和思想?yún)s更卑微，他的身體消瘦，但不是因為年齡，而是因為學(xué)習(xí)和苦修。他滿臉小皰，這是由于他不活動、伏案工作的緣故。除了形貌之外，讓我再描寫一下他的性格和行為。上帝和大自然賜給了他一種羞怯的性情，在他早年，他的學(xué)童敢正眼看他，他卻不敢正眼看學(xué)童，不論在彼時或晚年，他從不肯主動正視他人，他性格溫和謙遜，他和教區(qū)的副手對談時，要么兩人都戴著帽子，如果對方脫帽，他也一定脫帽。此外，他雖不全盲，但目力極差而近視，他布道時，一開始眼睛注視一處，一直到布道結(jié)束，還是盯著那處。他的謙和與微弱的目光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他信得過丘奇曼夫人替他擇妻，我這解釋，讀者信不信，有他的自由。

（楊周翰譯）

1. 此書采用對話形式。對話主要在三人之間進行：劈斯卡托（釣魚人），維內(nèi)特（鷹獵者），奧塞卜斯（獵人）。有時也有別人參加，如這里的擠奶女母女。
2. 即本書所收韋勃斯特所寫《一個漂亮、快活的擠奶姑娘》末句，見26頁。
3. 沃頓有一句名言：“使節(jié)是一個派往國外為了國家的利益而扯謊的好人。”
4. 胡克倉促結(jié)婚，娶的妻子就像所羅門《箴言》（27、15）里說的悍婦，詬罵起來像“連連滴漏的屋子”，無休無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