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馮延巳 三首

唐宋詞選讀百首 作者:楊敏如 著


馮延巳 三首

馮延巳(903—960),字正中。一名延嗣,又作延己(夏承燾謂馮字正中,巳時(shí)延為午時(shí),午時(shí)為正中,故當(dāng)為巳。又馮另名延嗣,嗣、巳同音,亦可做佐證)。廣陵(今江蘇揚(yáng)州)人。李昪篡吳稱帝,授馮父吏部尚書,授延巳為秘書郎。昪長子李璟少時(shí)在廬山讀書,延巳隨侍左右,日與游處。李璟即位,是為南唐中主。馮益受寵信,屢為宰相。延巳工詩,善作詞,君臣酬唱甚樂。中主暗弱,政治腐敗,朝中官僚結(jié)黨相爭,延巳以帝恩致顯,又自負(fù)才藝,頗為人所攻譏。周師壓境,南唐失國,去帝號稱國主。馮與璟相繼卒。后一年,后主李煜嗣位。延巳后人輯其詞120首,名《陽春集》,為清王鵬運(yùn)收于《四印齋所刻詞》。在詞史上,馮為五代大詞家,與晚唐溫庭筠、韋莊鼎足。他的詞清麗多彩,委婉情深,雖囿于“花間”題材,實(shí)開北宋一代詞風(fēng)。歐陽修、晏殊受其影響頗深。后人對其詞評價(jià)很高。張惠言稱其詞“忠愛纏綿”,馮煦稱其詞“憂生念亂”,王國維稱其詞“堂廡特大”,俞陛云則說:“《陽春集》為五代詞中之圣?!瘪T延巳是一個(gè)走向敗亡的偏朝小國的官僚士大夫,他的詞流露出個(gè)人的感傷和弱者的悲哀,容易引起羈臣文士的共鳴,詞因此由貴族享樂的消遣品升為文人士大夫的抒情工具。

鵲踏枝①

誰道閑情拋棄久②?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③,不辭鏡里朱顏瘦④。河畔青蕪堤上柳⑤,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⑥?獨(dú)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⑦。

【注釋】

①鵲踏枝:即“蝶戀花”。馮延巳《陽春集》(清王鵬運(yùn)四印齋本)有《鵲踏枝》14首,其中以“誰道閑情”、“幾日行云”、“庭院深深”、“六曲闌干”四首最為杰出。此為其一。一說是北宋歐陽修的作品。依近人鄭騫云:“此詞似馮而不似歐。”

②閑:繁體一本作“閒”,一本作“閑”。閒、閑本為兩字,今簡體一律統(tǒng)一為“閑”。“閒情”有“閑散”意,泛指一切個(gè)人無聊情緒,包括愛情?!伴e情”,有“妨閑”意,專指男女愛情,如陶淵明有《閑情賦》。此處依“閒情”較為貼切。本書如不作特殊說明,“閑”都是作“閑散”解的“閒”的簡化字。

③病酒:因過量飲酒而感到不適。病,動(dòng)詞。

④不辭:一作“敢辭”,有“不惜”的意思。

⑤青蕪:叢生的青草。

⑥何事:為什么。

⑦人歸后:即人后歸。人,指詞中主人公。這兩句的意思是:迎著晚風(fēng),一個(gè)人在小橋上佇立了很久。直到林梢掛起新月,才慢慢地踱回去。

據(jù)馮延巳外孫陳世修《陽春集》序所記:“公(指馮延巳)以金陵盛時(shí),內(nèi)外無事……多運(yùn)藻思,為樂府新詞,俾歌者倚絲竹而歌之,所以娛賓而遣興也?!倍咸埔云?,走向敗亡,中主暗弱,延巳瀆職,君臣茍安偷閑,制詞作樂,延巳的詞,免不了官僚士大夫的頹廢思想和感傷情緒。然而,在開拓詞的特質(zhì)和創(chuàng)造詞的意境上,也確實(shí)有較大貢獻(xiàn)。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肯定他在詞史上的地位:“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fēng)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fēng)氣?!边@話可以在這首詞中體會(huì)得到。

這首詞在馮集與歐(歐陽修)集中互見,很難確定究竟是誰的作品。倘從風(fēng)格上判斷,馮詞多深婉,筆觸較輕;歐詞多豪宕,筆觸較重。這一首似乎更像是馮延巳的作品。

春到人間吹綠,人為閑情所苦。這“閑情”,是愛情還是別情,好像都有關(guān),又好像都不是。詞的主人公是男是女,好像都可以,似乎就是作者自己。上闋一起就不平凡:兜頭三句,一貫而下。一個(gè)反問,一個(gè)自答?!罢l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彼袷且宦曂纯嗟暮艉埃赫l說早已擺脫掉糾纏不休的婉轉(zhuǎn)情思呢?不是每年春天來到的時(shí)候,就無端興起莫名的惆悵嗎!這一問一答,表明自己還在矛盾與克制的掙扎中。但接下來情緒猛然挫跌,決心放縱,甘愿沉淪:“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鼻熬湎胍娡纯嘀睿缶湎胍娊^望之甚。抒情如此熾烈,出語如此決絕,可能受了韋莊詞的影響。下闋先用景宕開:“河畔青蕪堤上柳”,再加一個(gè)反問:“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三句自然都與上闋相扣應(yīng):芳草、楊柳,承上闋“春來”、“新愁”;“年年有”,承上闋“惆悵”。不過,上闋既寫得熾烈,換頭后寫景一般,反問犯重,反而把前面提起的激情減弱了。幸而末尾又十分精彩:“獨(dú)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用以景結(jié)情、以實(shí)寫虛的新穎手法,創(chuàng)造出情深意至、沉郁含蓄的淡遠(yuǎn)意境。正如況周頤所云:“善言情者但寫景,而情在其中。”(《蕙風(fēng)詞話》)韋莊詞也常有一起一結(jié)之妙,但韋莊還未能以境界作結(jié)。這是古典詩詞中慣用的藝術(shù)手段——寓情于景。這兩句可說是寫盡了難解的孤獨(dú)情懷,卻引出未盡的無窮余意,真乃詞中上乘。

五代文人作詞,本來只言情而不言事,為遣興而不為作用。如果說,溫庭筠工于造句,韋莊偏于寫實(shí),馮延巳則可以說,不惟物象,不限情事,最擅長創(chuàng)制意境。王國維曾以溫庭筠的一句詞“畫屏金鷓鴣”論其詞品,以韋莊的一句詞“弦上黃鶯語”論其詞品;也以馮延巳的一句詞論其詞品,那就是“和淚試嚴(yán)妝”(《菩薩蠻》),即以美妙之境,抒傷感之情。讀馮詞,不必問它所指何事,所寓何思。它直接給人以美的享受,使人產(chǎn)生感情的共鳴和深遠(yuǎn)的聯(lián)想。近人張爾田論馮詞“幽咽惝恍,如醉如迷”。《陽春集》意境之美、感情之摯,拓展了詞的藝術(shù)魅力,開啟了北宋一代詞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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